裴昱坐在金鳞台主位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宾客们谈笑风语,杯盏交错,可他的目光一直停在对面那个空着的座位上。
那位置本该是楚嫣然的。
茶杯还摆在那儿,青瓷小盏,倒了半杯热茶,水汽已经散尽。他记得她从前最爱喝明前龙井,总说这茶清得像山泉,能洗去心头杂念。那时每逢他生辰,她都会亲手泡一壶,坐在他身边,不说多话,只安静地替他续水。
可今年,人没来,连个口信也没有。
他端起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口。酒是好酒,醇厚不烈,可咽下去之后,喉咙里却像堵了什么东西。
“大人,楚家姑娘确实未到。”家丁低头站在阶下,声音压得很低,“我们去了三趟楚府,都说她不在。”
裴昱没说话,只是抬手,示意他退下。
旁边几位同僚举杯过来贺寿,他笑着应酬,脸上半点看不出异样。可当他又一次看向那个空位时,手里的杯子忽然一紧。
咔的一声轻响,杯沿裂了一道缝。
“大人?”侍女正要上前收拾那张空桌上的茶具,见状迟疑了一下。
“别动。”他说。
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右相大人向来温和守礼,从不会在宴席上失态。可现在,他盯着那杯冷茶的样子,像是在看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留着。”他放下酒杯,指尖拂过腰间的玉佩,“她若来了,不能让她喝冷茶。”
没人敢再动。
夜风从台边吹过,卷起几片落叶。远处钟楼传来三声鼓响,已是戌时三刻。宴席渐入尾声,宾客陆续告辞。
裴昱依旧坐着,直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
他才缓缓起身,走向书房。
刚踏进门槛,暗卫便从阴影里走出来,单膝跪地。
“查到了。”那人低声说,“顾辞的赤马,昨夜停在楚府后门巷口,一直到天黑才走。期间他亲自送楚姑娘入一条窄巷,两人同行约两个时辰。”
裴昱站在灯下,没有立刻回应。
烛火映着他半边脸,另一侧陷在暗里。他慢慢解下腰间玉佩,拿在手里看了很久。
那是块残玉,双鱼纹样缺了一角。他曾以为,只要等够久,另一块就会回到他手中。可现在,它明明就在城南某个人怀里,却比从前更远。
“他们去了哪里?”他问。
“东市药铺、老张杂货铺、城南旧货市集。最后顾辞带她出城,往西山方向去了。”
裴昱闭了闭眼。
他知道那些地方。药铺是楚嫣然常去之处,说是为母亲调理身子。杂货铺?他没听过这个名字。至于西山……那里有座别院,原是他当年备下想给她养病用的,后来婚事作罢,便一直空着。
如今却被顾辞带她去了?
他睁开眼,声音冷了下来:“她见过谁?说过什么?有没有人看见他们单独相处?”
“街上有人认出顾将军,但楚姑娘始终戴着帷帽,未露面容。二人交谈不多,多数时候是顾辞在说话,她在听。”
“他在说什么?”
“属下未能靠近,只听见一句——‘你现在不能露面’。”
裴昱猛地转身,一脚踢翻了旁边的矮凳。
木头撞墙的声音惊得外面守卫一阵骚动。他却不理,几步走到案前,一把抓起玉佩,狠狠摔在地上。
清脆一声响,玉坠断成两截,碎片弹开,有一片滚到了书架底下。
“去查!”他盯着地上那道裂痕,嗓音发哑,“把楚嫣然最近三天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说过的话,全都给我挖出来!我要知道她每一刻在做什么!”
暗卫伏地领命,迅速退下。
屋内只剩他一人。
他站在原地,呼吸粗重。过了好一会儿,才弯腰,一块一块捡起地上的碎玉。指腹被边缘划破,血渗出来,混着灰尘沾在玉片上。
他没擦。
转身拉开书柜最底层的暗格,取出一个檀木匣子。打开后,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上百张画纸。每一张上都是同一个女子——或执笔凝思,或倚窗远望,或低头绣花。
全是楚嫣然。
他一张张翻过去,动作很轻,像怕惊醒什么。翻到最后一页时,指尖顿住。
那是幅未完成的画像,只勾了轮廓。她的眼睛还没上色,嘴角微微扬起,像是要笑,又像是要说一句话。
他记得那天,她在花园抄经,阳光落在纸上,她抬头看他一眼,说了句:“你站这儿挡光了。”
他当时笑了。
现在看着这张未完成的脸,胸口突然闷得厉害。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贴身仆从进来收拾残局。
“把灯熄了。”他忽然说。
仆从一愣:“大人,夜里看书……”
“我说,熄灯。”
声音不容反驳。
灯灭了。屋里只剩下一支蜡烛,在墙角投出长长的影子。
他坐在黑暗里,手里攥着那半块残玉,另一只手抚过画册封面。皮革已经磨得发亮,边角起了毛边。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喃喃道,“你不会躲我,也不会避开我的生辰……你明明说过,愿意陪我一年又一年。”
可现在呢?
她宁愿跟着顾辞钻小巷、躲耳目,也不愿光明正大出现在他面前。
她甚至不愿让他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合上画册,站起身。
窗外夜色浓重,不见星月。他盯着外面,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既然你不肯来见我……”他低声说,“那我就让你无处可藏。”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几个字:彻查楚氏行踪,三日内报。
墨迹未干,门外又有动静。
暗卫再次出现,声音比刚才更低:“大人,我们在楚府后门发现一枚脚印,尺寸与顾辞靴底吻合。另外,今日午时,有人看见一名男子在东市茶楼外徘徊,形迹可疑,经确认,是昭武军哨岗轮值兵士。”
裴昱握笔的手一顿。
“继续盯。”他说,“不要打草惊蛇。我要知道他们每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还有……她说的每一句话。”
“是。”
人影退去。
他重新坐下,却不再看那些画。而是抽出一张空白奏折纸,开始记录。
楚嫣然,十五岁,礼部侍郎之女……
一行行字写下去,像在整理一份档案。可写到一半,笔尖忽然顿住。
他想起昨夜,自己曾站在楚府墙外。雨刚停,空气湿冷。他看见二楼窗棂透出一点烛光,知道那是她的房间。他本想离开,却听见里面传来翻账本的声音,还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她还在算账。
那么晚了,还在忙。
他当时没进去,也不敢敲门。只是站了一会儿,直到腿发麻,才转身走了。
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寻常商户女儿会做的事。一个深闺女子,为何要亲自盘查商铺流水?为何要深夜议事?为何能准确说出北境粮价波动的原因?
她变了。
不只是态度,是整个人都换了模样。
他盯着纸上“楚嫣然”三个字,忽然觉得陌生。
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温婉听话的女子。这个女人会躲他,会防他,会在他生辰之夜选择跟另一个男人消失在夜色里。
而他,竟然一点都不了解她现在在做什么。
笔尖一滑,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他盯着那团墨迹,慢慢抬手,将整张纸揉成一团,扔进烛火里。
火苗跳了一下,纸页蜷缩变黑,字迹消失。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远处城楼灯火点点,西山方向一片漆黑。
他知道她现在不在府里。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和顾辞在一起。
他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再回来。
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弄清楚,她到底在谋划什么。
手指收紧,残玉边缘再次割破皮肤。
血顺着掌心流下来,滴在窗台上,留下一小片暗红。
他没有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