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光在夜空中炸开的瞬间,裴昱正坐在书房里。他没有动,只是手指轻轻敲了下桌面。
烛火跳了一下。
他知道那是军中联络的信号。援兵到了。顾辞和楚嫣然已经脱险。
暗卫跪在门外,声音压得很低:“回大人,属下查实,那晚画舫遇袭后,楚姑娘与顾副将一同跃入湖中。顾副将全程护其凫水,十指相扣,未离寸步。”
裴昱的手停住了。
“凫水?”
“是。两人从湖心游至浅滩,耗时近半个时辰。上岸后靠树歇息,期间顾副将为其披衣,挡风。”
裴昱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他拉开最底层的暗格,取出一卷泛黄的手稿。封面上写着《治国十二策》。这是楚嫣然临终前所留,当年他亲手从她床头取下,一字一句读完,整夜未眠。
他翻到最后一页。
“赠顾郎”三个字映入眼帘。
他的指腹缓缓划过那行字。笔迹确实是她的。清秀中带着骨力,一如她本人。
可这不对。
前世顾辞从未活到能接这份策论的地步。北境战报传来时,说他在渡河时落水身亡。消息传回京,楚嫣然整整三天没出房门。后来他去她院中收拾旧物,发现一口箱子烧得只剩焦边,里面全是轻纱夏裙、薄绸外裳——都是她亲手裁剪却从未穿过的新衣。
那时他不懂。现在他懂了。
她在烧属于另一个人的衣裳。
一个她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
裴昱合上手稿,转身走向窗边。窗外一片漆黑,连星子都看不见。他盯着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忽然开口:“你确定,他们是在湖里游过去的?”
“千真万确。岸边守军也发现了湿脚印,一路延伸进林子。另有目击者称,曾见二人靠树说话,顾副将一直守在她身侧。”
“她说什么了吗?”
“听不清。但顾副将提到了‘北境’。”
裴昱猛地回头:“北境?”
“是。属下听得不太清楚,只听见他说‘那里风大,天蓝,马跑得快’。”
话音落下,书房陷入沉默。
良久,裴昱才低声问:“她怕水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楚家老仆说过,小姐自小不敢近深水,连花园池塘都不肯靠近。”
“可这次,她跳下去了。”
“是。”
裴昱闭上眼。
他记得很清楚。十三年前,他第一次带她去郊外别院赏荷。那天阳光正好,水面如镜。她站在廊下不肯上前,任他怎么劝都不动。最后他伸手去拉她,她整个人往后退,脸色发白,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那时她说:“我不要碰水。”
如今她却跟着顾辞,在寒湖中游了半个多时辰。
为什么?
是因为顾辞吗?
还是……她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裴昱就狠狠掐断它。重生是荒谬的,是禁忌,是连想都不能想的事。可眼下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违背常理?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案头那支松烟墨上。
墨条早已干涸,是他多年未曾更换的旧物。她送他的第一支墨,也是最后一支。这些年他批阅奏章,非此不用。哪怕旁人笑他固执,他也从不换。
他拿起墨条,走到烛台前。
火焰跳跃着。
他松手。
墨条落入火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黑烟升起,带着一丝焦味。
“去查。”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划过冰面,“把楚家所有产业的账目调来。”
暗卫一愣:“大人?”
“从去年腊月起,凡是与楚家商号往来的商户、牙行、漕帮、盐引局,全部登记造册。每一笔进出,每一张票据,不得遗漏。”
“这……规模太大,恐怕会引起朝廷注意。”
“我不在乎。”裴昱转过身,眼神冷得不像活人,“就说奉旨核查商户合规。谁敢多问,让他来找我。”
暗卫低头应是。
“还有。”裴昱顿了顿,“盯紧顾辞。他若再与楚嫣然见面,立刻回报。”
“是。”
暗卫退出去后,书房彻底安静下来。
裴昱坐回椅子,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的半块玉佩。这玉佩本是一对,另一半在他成婚那日交给了楚嫣然。后来她摔碎了,他也再没见过。
可就在今晨,有人送来一块残片。说是从湖底捞上来的尸体身上找到的。缺口形状与他这块正好吻合。
他当时没信。
现在他开始怀疑了。
如果那真是他的玉佩,怎么会出现在北燕细作身上?如果那不是他的玉佩,为何纹路分毫不差?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前世许莞尔告诉他,楚嫣然死后,右相府上下忙着清理遗物。她在整理妆匣时,发现了一块碎玉,看样式像是双鱼佩,便顺手收了起来。
后来他追问那块玉去了哪里,她说不知。
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就已经有人在布局?
裴昱站起身,走到墙边的屏风后。那里藏着一面暗柜。他打开锁,拿出一个木盒。盒子里整齐码放着近百张画像。
全都是楚嫣然。
有她及笄时的端庄模样,有她读书时的侧影,有她站在庭院里抬头看雪的样子。每一张都由他亲笔所绘,一笔一画,不敢有丝毫偏差。
他抽出最上面那一张。
画中的她穿着藕荷色襦裙,发间一支白玉簪,正低头写字。袖口微微卷起,露出手腕内侧淡淡的青筋。
这张画,他画于她病重那年冬天。
那时她还在抄经祈福,为了他的仕途,为了他们的未来。
结果呢?
他给她的是一杯毒酒。
裴昱的手微微发抖。
他把画放回去,关上盒子,重新锁好。
然后他走回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密令:即日起,凡楚氏名下商铺,每月须向户部提交流水明细;若有迟延,按律查封。
写完,他吹干墨迹,盖上私印。
他知道这一招有多狠。楚嫣然靠商队起家,资金流转全凭灵活调度。一旦被官府盯上,处处受限,不出三个月就会资金断裂。
他不是不知道这样会毁了她。
可他更怕的是——她真的不再是他的楚嫣然了。
他怕她心里早有了别人。
他怕她回来,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赴约。
“大人。”门外又传来声音,“账房刚刚送来消息,楚家最近三月共有十七笔大宗交易,涉及漕运、盐引、药材,总额超过八万两白银。”
裴昱盯着那张密令,没有抬头。
“继续查。”
“是。”
脚步声远去。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窗外。
天边已有微光。
新的一天要来了。
而他昨夜一动未动。
他伸手摸了摸袖中另一块东西——那是楚嫣然小时候戴过的香囊,绣着一对鸳鸯。母亲说,这是定亲信物。他一直留着,哪怕她拒婚那天也没丢。
他把它拿出来,放在那支烧了一半的松烟墨旁边。
两样旧物并排躺着。
像两个回不去的过去。
他盯着它们看了很久。
然后低声说:“如果你变了,那我就让你变不回去。”
话音落下的同时,远处传来第一声更鼓。
他站起身,整了整官服。
今天还要上朝。
他必须在百官面前,装作一切如常。
可当他迈步走出书房时,脚步比往日沉重了许多。
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下。
回头看了眼案头那支墨。
火焰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点余烬。
灰黑色的残渣里,隐约还能看出原来的形状。
他没再看第二眼,抬脚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合上。
书房空了。
只有那支烧毁的墨,静静躺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