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青灰,楚嫣然还站在柳树下。顾辞的外袍裹在她肩上,布料吸了水,沉得压手。她没动,也没说话。
他也没走。
两人就这么隔着半步距离,听着远处更夫收了梆子声,脚步渐远。林子里湿气重,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
顾辞立刻察觉,想上前又停住。“冷?”
“还好。”她低头看脚边草叶上的露水,沾湿了绣鞋边缘,“只是还没缓过神。”
“我送你回城。”
“不必。”她摇头,“我自己能走。你的人还在湖边搜查,你不能离开。”
“可你刚从水里出来,脸色不好。”
“那也不能让你为我擅离职守。”她说完抬眼看他,“将军若真担心,不如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让我去军营一趟。”
顾辞皱眉。“现在?你这状态——”
“正因如此才要去。”她声音轻了些,“昨夜浮尸、玉佩、北燕标记,这些事不会凭空发生。我想知道后续安排,也想看看你们查到了什么。”
他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偏院有干净衣裳,你先换下湿衣。”
“多谢。”
他们一路无言穿过林子,绕过小径直奔城外军营。天光渐渐亮起,守门士兵认出顾辞,行礼放行。楚嫣然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发梢还在滴水。
进了偏院,婢女早已备好热水和衣物。她关上门,换了身素色短袄长裙,把湿透的衣裙叠好放在一边。走出房门时,顾辞正坐在院中石桌旁磨墨。
桌上摊着一张宣纸。
她走近才发现,纸上已勾勒出人形轮廓——是个女子,手持长枪,立于风沙之中。
“这是……”
“你。”他抬头,“昨夜之后,我睡不着,就画了几笔。”
楚嫣然盯着画中人。那不是闺阁仕女,也不是礼法规训下的大家小姐。那人眼神锐利,披风猎猎,像要踏出画纸冲向战场。
“我不曾这样站过。”
“但你该是这样的人。”顾辞放下笔,“你说过‘宁为寒门妻’,可这话不该只靠嘴说。我想看看,当你不再躲藏时,是什么模样。”
她没接话,手指轻轻抚过画纸边缘。
“你不喜这画?”
“不是。”她摇头,“只是从前执笔,都是为了抄经、写帖、应酬诗会。每一笔都得规规矩矩,不能越雷池一步。久而久之,笔就成了枷锁。”
“那现在呢?”
“现在……”她看着画中持枪的自己,“我想试试挣开它。”
顾辞起身,将笔递到她面前。“那就改它。哪里不像,你来添一笔。”
她迟疑了一下,接过笔。
狼毫蘸墨,指尖微抖。她在画角空白处写下五个字:“宁为寒门妻”。
墨迹未干,风从院外吹进来,掀起纸角。
顾辞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在那行字上,久久不动。
然后他低声说:“我虽是寒门出身,但也想护一人周全。”
楚嫣然握笔的手一顿。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只是忽然抬起左手,打开随身携带的胭脂盒,将盖子轻轻合在那行诗句上,遮住了后半句。
“将军该看路了。”她笑了笑,“前方若有埋伏,光靠一支笔可挡不住。”
顾辞看着她耳尖泛红,却故作镇定的模样,嘴角微微扬起。“你说得对。我的路,确实不能只停在这幅画前。”
“那你打算怎么走?”
“按原计划,三日后启程北境。商队路线必须重新勘定,沿途驿站也要加派兵力。”
“我会让账房把最新通行文书送来。”
“不必你亲自跑。”他说,“这些事交给我就行。”
“可我不想只躲在后面。”她望着画中那个握枪的女子,“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一步步走下去。”
顾辞看着她,忽然问:“你怕不怕?”
“怕什么?”
“怕走得太远,回不了头。”
她静了片刻。“我已经回不去了。那个只会等消息、盼书信、烧旧衣的楚嫣然,早就死在右相府了。”
顾辞没再说话,只是拿起画纸,小心卷起,放进木匣。
“这画,我留着。”
“随你。”她转身走向院门,“我也该回去了。家中长辈若发现我不在,又要派人寻。”
“我送你出营。”
“不用。”她摆手,“你还有事要办。而且……”
她顿了顿,没说完。
顾辞站在原地,目送她推开院门。
晨光洒在她身上,影子拉得很长。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顾辞。”
“嗯?”
“那支笔,我带走可以吗?”
“当然。”他取来笔连同笔洗一并包好,“以后想画什么,随时来找我拿墨。”
她点头,抱着笔包走出院子。
脚步声渐渐远去。
顾辞站在门口,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才转身回屋。他打开木匣,又看了眼那幅画,伸手摸了摸画中人手中的枪杆。
外面传来马蹄声,副将进院禀报:“将军,湖岸脚印追踪完毕,共有七处换位痕迹,疑似敌方潜伏点已标记。”
“传令下去,封锁东侧三里水域,任何人不得靠近芦苇荡。”
“是!”
副将退下后,顾辞走到窗前。窗外阳光渐盛,照在空荡的石桌上。
那只胭脂盒盖还留在桌角。
他走过去,轻轻拿起来。
盒面温润,残留一点香气。
他没放下,而是攥在手里。
与此同时,楚嫣然走在军营外的小道上。风吹起她的袖口,露出手腕内侧淡青的血管。她一手抱着笔包,另一手悄悄摸了摸袖中毒粉盒。
确定还在。
她加快脚步,穿过一片松林,眼看就要进城。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名字。
她回头。
顾辞追了出来,肩上披着猩红披风,手里拿着一个荷包。
“把这个带上。”他走近,将荷包塞进她手中,“里面是北境常用的药丸,防风寒,也解毒。”
“你怎么又出来了?”
“忘了给你。”他喘了口气,“那边环境恶劣,万一路上出事……至少能撑一阵。”
楚嫣然低头看着荷包。针脚细密,绣的是简单的云纹图案。
不是第一次见了。
她记得,前世某次宫宴,她无意间瞥见顾辞腰间挂着同样的荷包。当时裴昱冷笑说:“堂堂副将,竟戴女子绣的玩意儿,成何体统。”
后来那荷包不见了。
原来一直留着。
“谢谢。”她收下荷包,塞进怀里。
“早点回去。”他说,“别在路上耽搁。”
“你也是。别总为别人的事耽误自己。”
顾辞笑了下。“有些事,不算耽误。”
她没再接话,转身继续往前走。
走出十来步,忍不住回头。
他还站在原地。
阳光落在他脸上,映出清晰的轮廓。他没动,也没挥手,只是静静看着她。
楚嫣然收回视线,加快脚步进了城门。
巷口拐角处,一道身影悄然隐入墙后。
顾辞站在军营门口,直到确认她彻底消失在街角,才慢慢转身。
他抬手摸了摸左臂衣袖下的刺青。
那里纹着一匹奔马,马背上坐着个红衣女子。
是他昨夜刻上去的。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但他知道,从她跳进湖里的那一刻起,他的路就已经变了方向。
他走回偏院,重新打开木匣。
画纸展开,胭脂盒盖仍压着那句诗。
他伸手揭开盒子。
风吹进来,掀动纸页。
墨迹早已干透。
他盯着那五个字看了很久,终于低声开口:
“那你愿意让我陪你走这段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