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楚嫣然没有回府。
她站在城郊松林边缘,手指紧紧攥着顾辞给的荷包。布料粗糙,药丸在掌心滚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低头看了很久,才把荷包塞进袖中。
风从北边吹来,带着沙尘的气息。
她知道那风来自哪里——北境。三日后,顾辞就要随镇国公出征。消息是她进城后,在茶楼听两个兵士闲谈时得知的。他们说副将已下令整备粮草、清点兵器,军营内外戒备森严。
她没回家,也没去商铺查账。
她只想着一件事:见他一面。
夜雾渐起,遮住了月光。她绕到军营西侧,找到那处废弃的马厩。墙不高,底下有块塌陷的砖石,正好借力翻入。她动作轻缓,落地时几乎没有声响。
军营比往日安静。
巡哨每隔一盏茶时间经过一次,路线她记得清楚。她贴着屋檐走,穿过两排营帐,最后停在偏院外的一棵老槐树后。
院中亮着灯。
她屏住呼吸,慢慢探头。
顾辞坐在石桌旁,手里拿着一块软布,正一下一下擦拭银枪。枪身泛着冷光,枪缨垂落,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忽然,一抹暗红从缨穗间露出一角,像是被风吹开的旧布条。
楚嫣然瞳孔一缩。
那是平安符。
她认得那颜色,也认得那针脚。前世她亲手缝了一个,想在他出征前送出,却被裴昱拦下。她说女子不该私赠将士信物,有损门风。后来那枚符不知所踪,她以为早就丢了。
原来一直在这里。
她指尖掐进掌心,疼得清醒。
顾辞低着头,动作很慢,像在对待一件不能碰碎的东西。他擦完枪身,又仔细检查枪尖是否锋利,然后重新缠上新的绸带。可那枚褪色的符,他始终没有取下。
楚嫣然想走。
她不能再看下去。
可脚像生了根。
就在这时,顾辞忽然开口:“你果然来了。”
她浑身一僵。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起身,只是继续摩挲枪杆。“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没熄灯,也没让侍卫守夜。”
楚嫣然咬住下唇,从树后走出。
她一步步走近,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响声。顾辞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平静得不像意外。
“你怎么知道?”
“你不该来的。”他说,“军营重地,女子擅闯是死罪。”
“那你抓我吗?”她站在五步之外,声音很轻,“押我去见镇国公?还是当场斩首?”
顾辞放下枪,站起身。“我说过不会让你有事。”
“可你马上就要走了。”她说,“去北境。那边风沙大,敌人狠,你不一定能回来。”
顾辞沉默。
他看着她,眼神很深,像是藏着很多话,却又一句都不说。
楚嫣然往前走了一步。“将军可知,我最恨听人说‘若’字?”
“若一切顺利……”
“若我能活着回来……”
“若你等我三年……”
她说:“这些话太轻。轻得像一阵风,吹过去就没了。”
顾辞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拉进怀里。动作急,却不粗暴。她撞在他胸前,听见心跳声,一下比一下快。
他低头,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畔:“若我回不来……”
楚嫣然猛地抬手,捂住他的嘴。
“不许说。”
“我说完了。”他握住她的手腕,没有移开她的手,“若我回不来,你也别等。找个好人家嫁了,过安稳日子。”
她摇头,挣开他的手。“我不嫁。”
“你总要嫁人的。”
“我嫁人可以。”她仰头看他,眼睛亮得吓人,“但只能嫁给天下最不怕死的人。”
顾辞皱眉。
“我要带着你的枪出嫁。”她说,“穿红衣,骑战马,拜堂时把你的枪供在香案上。从此以后,那人替你守边关,我替你管家事。他若贪生怕死,我就杀了他,再找下一个。”
顾辞盯着她,呼吸变了。
“你说什么?”
“我说——”她一字一顿,“将军若死,我便带着你的枪嫁人。嫁一个能替你杀尽敌寇的人。”
顾辞没说话。
他忽然收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紧。下巴抵在她发顶,手顺着她的背缓缓下滑,像是要把这一刻记进骨头里。
良久,他低声问:“你怕不怕?”
“怕什么?”
“怕我说的是真的。”
“怕你真的回不来?”
她靠在他怀里,声音很稳:“怕。但我更怕你不说实话。怕你走的时候还在想,我是不是还在等那个右相府的旧梦。”
顾辞身体一震。
“我不是裴昱。”他说,“我也不是来还恩情的。”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样?”
“因为你救过我。”她说,“不止一次。湖里那次不算,早在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你就救过我。”
顾辞不解。
“去年冬至,我在城南施粥。”她闭了闭眼,“有个孩子摔倒了,差点被马踩中。是你从马上跳下来把他推开。我当时就在粥棚里,看见你左臂有道新伤,血流不止,却笑着说没事。”
顾辞愣住。
他记不清那天的事。太多生死瞬间,早已模糊成一片。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她说,“这世上真有人愿意为陌生人拼命。而你就是那个人。”
顾辞喉咙发紧。
他低头看她,发现她眼角有光,却没有泪。
“所以我不怕。”她说,“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哭。我会拿你的枪上战场,告诉所有人,这是顾辞的遗愿。”
顾辞忽然笑了。
笑得很轻,也很苦。
“你非得这么狠?”
“不然呢?”
“让我安心上路?”
“我想让你拼尽全力活着回来。”她说,“不是为了功名,不是为了朝廷,是为了我还在等你这句话——‘我回来了’。”
顾辞看着她,忽然松开一只手,转身拿起银枪。
他把枪递到她面前。
“拿着。”
“什么?”
“试试。”
楚嫣然接过枪。很沉,比她想象中还要重。她双手握紧,勉强举平。
“你练过剑。”顾辞站到她身后,扶住她手腕,“剑和枪不一样,但力气和重心是一样的。你刚才说的话,要是做不到,就别说。”
“我能学。”
“北境不是说书场。那里没有英雄,只有活下来的人。”
“我可以成为活下来的人。”
顾辞收回手,盯着她背影。“你要真敢去,我就答应你——一定回来听你说那句话。”
楚嫣然转头看他。
“哪句?”
“你说的,带着我的枪嫁人。”
她嘴角微微扬起。
“那你可得好好活着。不然没人娶我。”
顾辞也笑了。
他重新将她拉进怀里,这次更久,更深。
外面传来一声马嘶,远处巡哨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楚嫣然没有动。
顾辞也不放。
两人就这样抱着,谁都没有先开口。
直到脚步声过去,院中再次安静。
楚嫣然轻轻推开他一点距离。“我该走了。”
“不许再半夜来。”他说,“太危险。”
“那你早点回来。”
“我尽量。”
她转身要走,又被他拉住手腕。
“等等。”
他从腰间解下枪缨,把那枚褪色的平安符取下,塞进她手中。
“这个,你拿着。”
“那你呢?”
“我不需要。”他说,“有你在,我就不会死。”
楚嫣然握紧符纸,没再说话,点头离开。
她走到院门口,忽然停下。
“顾辞。”
“嗯?”
“那支笔,我带走了。”
“我知道。”
“等你回来,我还你。”
“不急。”他说,“等你画完第一幅战场图再说。”
她笑了笑,推开门走出去。
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顾辞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低头看着空了的枪缨,伸手摸了摸左臂衣袖下的刺青。
那里纹着一匹奔马,马背上坐着个红衣女子。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但他知道,从她说要带着他的枪嫁人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无法独自上战场了。
他转身回到桌边,吹灭了灯。
月光洒进来,照在空荡的石桌上。
银枪横放,枪尖映着寒星。
楚嫣然走在松林小道上,手里紧握那枚平安符。
风吹起她的袖口,露出手腕内侧淡青的血管。
她一手握符,另一手悄悄摸了摸袖中毒粉盒。
确定还在。
她加快脚步,眼看就要出林。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回头。
顾辞追了出来,肩上披着猩红披风,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他跑到她面前,喘着气,把灯笼递给她。
“拿着。”
“夜里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