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末的黄昏，燥热未退。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穿过绿树如茵的盘山公路，悄无声息地驶入位于半山的纪家别墅群。铁艺大门缓缓滑开，露出其后如同欧洲古典庄园般恢弘的主宅，以及精心修剪、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草坪与花园。

　　车后座，林栖偏头看着窗外。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看不出品牌的黑色T恤，与这辆豪车、这片庄园格格不入。车窗玻璃映出她模糊的侧影，瘦削，肤色是长期暴露在阳光下的健康蜜色，五官拆开来看颇为精致，组合在一起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和野性。那双眼睛尤其黑，像山涧里未经打磨的黑曜石，此刻沉寂无波，看不出任何初到“家”的激动或忐忑。

　　驾驶座上的司机老王透过后视镜悄悄打量了她一眼，心里暗自摇头。这气质，这打扮，跟云黛小姐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车子在主宅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前停稳。管家福伯早已带着两名佣人等候在旁，他穿着熨帖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标准的、带着距离感的恭敬。

　　“林栖小姐，欢迎回家。”福伯微微躬身，语调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他没有伸手去接林栖那个看起来空瘪瘪的旧背包，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栖没说话，拎着自己唯一的行李，沉默地跟着福伯走进那扇对她而言过于高大的门。

　　入门是挑高近六米的奢华客厅，水晶吊灯折射着夕阳最后的光辉，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昂贵的欧式家具和墙上看似随意实则价值不菲的抽象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的、混合了香薰和家具打蜡后的特殊气味。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三个人。

　　主位上的纪父纪明远，穿着休闲家居服，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报纸，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看到林栖进来，他放下报纸，目光审视地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带着商场上惯有的衡量，最终化为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只淡淡点了点头：“回来了。”

　　坐在他旁边的母亲周婉，保养得宜的脸上表情复杂。她看着林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眼眶也有些泛红，但那泪意很快被一种更强烈的、对于眼前这个“女儿”如此陌生的无措所取代。她最终只是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干涩：“路上累了吧？房间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而坐在侧边单人沙发上的，正是纪云黛。

　　她穿着一身柔软的浅粉色家居裙，海藻般的栗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正端着一杯花茶，姿态优雅得如同油画里的少女。感受到林栖的目光，她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婉的微笑。

　　“妹妹，欢迎回家。”声音清脆悦耳，像玉珠落盘。

　　林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了不到半秒，没有任何回应，重新落回纪明远和周婉身上，依旧沉默。

　　这无声的对抗，让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活泼的声音从偏厅的方向传来：“叔叔阿姨，云黛！看我给你们带什么来了？福记刚出炉的杏仁酥……”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时尚短裙、染着亚麻青发色的女孩拎着精致的纸袋走了进来。她妆容明艳，眼神灵动，带着一股被娇养出来的张扬气息。她是苏晚，纪云黛的闺蜜，苏家的千金。

　　苏晚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客厅中央、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林栖，她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好奇地上下打量了林栖几眼，然后快步走到纪云黛身边，凑近低声问：“云黛，这就是……你那个从外面回来的‘妹妹’？”

　　她的话音不高，但足够让客厅里的人都听清，那声“妹妹”带着明显的引号意味和探究。

　　周婉有些尴尬，连忙起身打断这微妙的氛围：“先……先去看看你的房间吧，在二楼。云黛，你带妹妹上去。”

　　“好的，妈妈。”纪云黛放下茶杯，站起身，步履轻盈地走到林栖面前，笑容不变，仿佛没听到苏晚刚才的话，“妹妹，跟我来。”

　　林栖没动，目光扫过纪云黛伸出来似乎想引路的手，那双手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精心养护的柔光。她也仿佛完全无视了苏晚的存在。

　　“我叫林栖。”她终于开口，声音是带着点沙哑的冷调，没有什么情绪，却像一块石头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不是你的妹妹。”

　　纪云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她从善如流地收回手，笑容依旧得体：“好的，林栖。这边请。”她转头对苏晚柔声道，“晚晚，你先坐会儿，我马上下来。”

　　楼梯是旋转式的，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纪云黛走在前面，声音温和地介绍着：“这边是爸爸妈妈的主卧和书房，那边是我的房间和琴房……你的房间在最里面，朝南，采光很好。”

　　她推开一扇白色的房门。

　　房间很大，布置得精致而温馨，象牙白的家具，蕾丝窗帘，柔软的公主床，梳妆台上甚至摆放着未拆封的高端护肤品礼盒。一切看起来完美无缺，符合一个豪门千金应有的待遇。

　　但林栖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这个房间，远离主卧和纪云黛的房间，位于走廊尽头，旁边紧邻着的是上下楼的佣人专用楼梯。房间里的家具和装饰都是崭新的，却透着一股仓促布置的味道，没有任何个人痕迹，更像是一间精心准备的……客房。

　　纪云黛仿佛没有察觉任何异常，微笑着：“你看看还缺什么，可以跟福伯说，或者直接告诉我也可以。”

　　林栖没理会她的话，径直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正对着后院茂密的树林，晚风带着草木的气息吹进来，冲淡了房间里那股陌生的香氛味。她的目光落在楼下，隐约能看到后院一角似乎有个上了锁的旧工具棚，棚子旁边，扔着几个废弃的汽车轮胎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这里以前是做什么的？”林栖忽然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纪云黛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以前？不太清楚呢，可能是堆放杂物的房间吧。妈妈特意让人重新装修布置了很久。”

　　晚餐时间，气氛依旧沉闷。

　　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餐具是成套的银器。林栖坐在指定的位置上，沉默地吃着饭。她用餐的姿态并不粗鲁，但显然没有受过纪家那种严格的餐桌礼仪训练，动作随意而自然，与对面纪云黛每一个动作都像尺子量过般的优雅形成鲜明对比。

　　苏晚也留下来用餐，坐在纪云黛旁边，眼神时不时瞟向林栖，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纪明远偶尔问起林栖过去的生活，语气更像是在进行一项必要的调查。

　　“听说……你以前住在县城的寄宿学校？”

　　“嗯。”

　　“学习成绩怎么样？”

　　“还行。”

　　“有什么兴趣爱好吗？比如……乐器、绘画之类的？”周婉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林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打架算吗？”

　　周婉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纪明远的眉头皱得更紧。

　　苏晚差点笑出声，赶紧用手捂住嘴，肩膀微微耸动，看向林栖的眼神更加戏谑。

　　就在这时，门铃响起。福伯去开门，随后引领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纪叔叔，周阿姨，晚上好。”来人声音清朗，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身形挺拔，容貌极其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疏狂与不羁，手里随意地转着车钥匙。正是江家的小少爷，江辰。江家和纪家是世交，江辰与纪云黛、苏晚自小相识。

　　“江辰哥！”苏晚眼睛一亮，立刻招呼道，“你怎么来了？”

　　“听说云黛的‘妹妹’今天会来，过来看看。”江辰说着，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餐桌末尾那个陌生的身影上。他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兴趣，与其他人或审视或失望或好奇的目光都不同，那是一种……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事物的眼神。

　　林栖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但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专注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江辰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纪云黛适时地开口，声音温柔地打圆场，试图将话题从林栖身上引开：“妈妈，林栖刚回来，可能还不太适应。慢慢来就好。”她转而看向纪明远，“爸爸，下周的开学摸底考，我会好好准备的，争取还是年级前十。”

　　纪明远的神色稍霁，点了点头：“嗯，云黛你一向懂事。”他又瞥了一眼沉默吃饭的林栖，终究没再说什么。

　　江辰懒散地靠在客厅与餐厅交界处的门框上，看着这一幕，目光在林栖和纪云黛之间转了一圈，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

　　晚餐后，林栖以累了为由，提前回到了那个“属于”她的房间。

　　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色和远处城市模糊的灯火。纪家庄园很大，很华丽，却像一个巨大的、精致的笼子。

　　楼下花园里，隐约传来苏晚娇俏的笑声和江辰漫不经心的应答，似乎他们和纪云黛正在散步闲聊。那片和谐与她此处的孤寂形成鲜明对比。

　　她从旧背包的夹层里，摸出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着的东西。打开牛皮纸，里面是一枚略显陈旧的银色徽章，徽章造型奇特，像某种猛禽的利爪，边缘有些磨损，在窗外透进的微弱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徽章冰凉的表面，眼神在黑暗中变得有些悠远而锐利。

　　楼下，隐约传来纪云黛弹奏钢琴的声音，曲调流畅优美，是那首著名的《梦中的婚礼》。苏晚的赞叹声和江辰偶尔的点评也夹杂其中。

　　琴声、笑语、赞叹，飘荡在偌大的宅子里，温馨又遥远，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这一切与她隔绝开来。

　　林栖将徽章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

　　她知道，从踏进这里的那一刻起，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开始了。而她，这个从荆棘丛中野蛮生长出来的“真千金”，注定无法成为他们期望中温顺的金丝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