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章 初香
暮春的雨,缠缠绵绵落了三日,将青阳城浸得透湿,巷尾的“沉水居”里,却飘出一缕清冽的香,沉着雨气,漫过青石板,勾得人脚步发沉。
苏晚正坐在窗前调香,指尖捻着一摄晒干的白梅花瓣,细细碾成粉。他生的极美,是那种温润如玉的美,眉眼间总笼着一层淡淡的雾,像蒙尘的玉,不张扬,却让人移不开眼,她是青阳城最好的制香师,人称“香美人”,一手调香术出神入化,能以香摹情,以香绘景,甚至能以香医心。
门被轻轻推开,雨丝裹挟着一阵冷意闯了进来。苏挽抬眼,看见一个女子立在门口。
女子身上一身玄色衣袍,湿发贴在脸颊,勾勒出一张惊心动魄的脸,那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美,眼尾上挑,唇色殷红,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妖,美的让人胆寒,又美的让人着迷。
“我要一种香”女子点声音清冷,像碎冰撞击玉石。
苏挽放下手中的香粉,指尖留着白梅的清芬。“姑娘想要什么香?”
“能遮住我身上气味的香。”女子走进,苏挽才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奇异的腥气,不是血味,倒像是某种兽类的气息,又带着一丝腐朽的味道。
苏挽略一沉吟,“遮住气味不难,但须知姑娘是想暂时遮蔽,还是永久除根?”
“暂时即可”女子目光落在苏挽手中的香杵上,那香杵是羊脂玉做的,被苏挽握得温润通透“要最好的”
“最好的香,需最好的料,也需知用香人的心意。”苏挽起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一点淡青色的香膏。
“这是‘藏香’,以白梅,松针,雪水凝练而成,能融万物之气,暂时遮蔽任何气味。但它性冷,用多了,会伤脾胃。”
女子接过香膏,指尖触到苏挽的指腹,苏挽只觉一股凉意袭来,像摸到了冰。女子却想妹察觉,径直将香抹在颈侧,那股奇异的惺气果然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清冽的梅香。
“多少文钱?”
“制香人本不求钱,只求一愿”苏挽看着她,“姑娘若不嫌弃,可告知我你的名字。”
女子沉默片刻,吐出两字:“唤我阿瑶便可”
“阿瑶姑娘,香那边赠予姑娘,雨正盛,雨停了再走也不迟。”苏挽微微一笑,眉眼舒展,像冰雪初融。
阿瑶没有拒绝,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
苏挽重新拿起香杵,继续碾着梅粉,屋内只剩下香杵撞击瓷碗的“笃笃”声,和窗外的雨声交织一起,竟有了一种奇异的安宁。
苏挽偶尔抬眼,会瞥见阿瑶的侧脸。雨光落在她脸上,将她的轮廓衬得愈发精致,可那双眼睛,却深不见底,像藏着无数的秘密。苏挽心里忽然一动,她调过无数的香,却从未有一种香,能描摹出这样一双眼里的情绪。
雨停的时候,夕阳过窗棂,洒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阿瑶起身告辞,玄色的衣袍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多谢”她丢下这两个字,转身就走,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苏挽没注意到的是她在桌上放了一袋的铜钱。
她走到门口,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指尖还残留着刚才触到她皮肤的凉意。
他她低头,看见地上有一片细小的,半透明的皮屑,像蝉蜕一样,泛着淡淡的光泽,苏挽弯腰捡起,放在鼻尖轻嗅,那上面除了“藏香”的梅香,还有一丝极淡的、腐朽的气息
她心里疑惑,却没多想,只当是某种罕见的衣物料子。她转身回到屋内,将那片皮屑小心地收在一个玉盒里,然后重新坐下,继续调香。只是这一次,她的心思却有些乱了,那抹玄色的身影,那张惊心动魄的脸,总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二小章 画皮
自那日后,阿瑶成了沉水居的常客。她每次来,都只要一种香,有时是遮蔽气味的,有时是安神的,有时是能让人陷入沉睡的。苏晚总是有求必应,每次都细细为她调香,偶尔会问起她的事,阿瑶却从不肯多说,总是沉默着,像一座冰山。
苏晚不恼,依旧耐心地陪着她。她发现,阿瑶虽然外表冷漠,却很喜欢她调的香。每次苏晚新调了香,阿瑶都会细细闻过,眼神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这天,阿瑶又来了。她脸色不太好,唇色有些苍白,身上的腥气比往常重了些。
“我要一种能止痛的香。”她声音有些沙哑。
“我苏晚看着她,心里有些担忧:“姑娘哪里痛?”
阿瑶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苏晚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紫檀木盒,打开,里面是一些暗红色的香丸。
“这是‘醉骨’,以曼陀罗、当归、乳香调制而成,止痛效果极佳,但有嗜睡之效,不可多用。”
阿瑶接过香丸,倒出一粒,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径直吞了下去。
苏晚一惊:“这香是用来焚烧的,不可直接服用!”
阿瑶却像没听见,过了片刻,她脸上的痛苦之色渐渐褪去,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
“苏晚,”她第一次叫苏晚的名字,声音软软的,少了往日的冷硬,“你觉得我美吗?”
苏晚一怔,随即认真地点头:“美,很美。”
阿瑶笑了,那笑容像冰雪消融,美得惊心动魄。“可这不是我的脸。”
苏晚愣住了,没明白她的意思。
阿瑶抬手,指尖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动作温柔,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这是画上去的,是一张皮。”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想起了上次阿瑶留下的那片皮屑,想起了她身上奇异的腥气和腐朽的味道。
“你……”苏晚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瑶的指尖依旧在脸上摩挲着,眼神变得空洞。
“我是个画皮鬼,靠剥取人的脸皮,画成美人面,才能在人间行走。这张脸,是我剥了一个戏子的,她唱得很好,脸也生得极好……”
苏晚只觉得浑身发冷,可看着阿瑶空洞的眼神,心里却又升起一丝不忍。她知道画皮鬼的传说,传说她们残忍嗜血,以人心为食,可眼前的阿瑶,却让她恨不起来。
“那你的脸呢?”苏晚轻声问。
阿瑶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没有脸。我生来就没有脸,像一团模糊的影子,人人都怕我,人人都厌弃我。我只能剥取别人的脸,画成自己的,才能感受到一点温暖……”
苏晚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阿瑶的手依旧冰冷,像没有温度的玉石。
“就算没有脸,你也是你。”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美不在于皮相,而在于心。”
苏挽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这张脸却心生了不该有的念头,也许她真的被眼前的美人给‘蛊惑’了。
阿瑶抬起头,看着苏晚。苏晚的眼神很温柔,像春日的阳光,驱散了她心中的一些阴霾。
“心?”她喃喃自语,“我是鬼,我有心吗?”
“有。”苏晚肯定地点头,“如果你没有心,就不会痛苦,不会难过,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
阿瑶看着苏晚,久久没有说话。夕阳透过窗棂,洒在苏晚脸上,将她的眉眼衬得愈发温柔。阿瑶忽然觉得,这张脸,比她剥过的任何一张脸都要美。
那天晚上,阿瑶没有走,留在了沉水居。苏晚给她铺了一张软榻,又点了一盏“安神香”。
阿瑶躺在床上,看着苏晚忙碌的身影,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芽。
夜半,苏晚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她起身,看见阿瑶坐在榻边,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
“阿瑶?”苏晚轻声唤道。
阿瑶转过身,脸上的皮竟然裂开了一道缝,露出里面模糊的、血肉模糊的轮廓。苏晚吓得后退了一步,可看着阿瑶痛苦的眼神,她又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很痛吗?”
阿瑶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哭腔:“这张皮……快撑不住了。画皮术维持不了多久,每次皮裂开,都像刀割一样……”
苏晚看着她脸上裂开的缝,心里一紧。她忽然想起,古籍上记载过一种香,名叫“凝肌香”,能滋养皮肉,延缓肌肤腐朽。只是这种香的原料极为难得,需要取雪山之巅的雪莲花、深海里的鲛珠、还有……心头血。
“我有办法。”苏晚看着阿瑶,眼神坚定,“我可以为你调一种香,能让你的皮维持得更久,也能减轻你的痛苦。”
阿瑶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又很快黯淡下去:“是不是很难?”
“不难。”苏晚笑了笑,眉眼温柔,“只要你信我。”
三小章 心香
为了调“凝肌香”,苏晚几乎动用了沉水居所有的珍藏。她翻出了祖辈传下来的鲛珠,那是一颗硕大的、泛着蓝光的珠子,被她小心地碾成粉。又托人从雪山之巅取回了最新鲜的雪莲花,晒干后磨成末。
最后,是心头血。
苏晚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月光,拿起一把锋利的银簪。银簪很亮,映出她平静的脸。她深吸一口气,将银簪刺入自己的胸口。
一阵剧痛传来,苏晚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鲜血顺着银簪缓缓流下,滴入一个白玉碗中。她不敢取太多,只取了一小碗,就拔出银簪,用干净的布条缠住伤口。
阿瑶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眼睛通红。她想阻止,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她知道,这是唯一能减轻她痛苦的办法,也是唯一能让她留在苏晚身边的办法。
苏晚将心头血倒入装有雪莲花粉和鲛珠粉的玉碗中,然后用香杵细细搅拌。鲜血、雪莲花粉、鲛珠粉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气,清冽中带着一丝暖意,像春日的阳光,又像冬日的白雪。
“好了。”苏晚将香膏倒入一个青瓷小瓶中,递给阿瑶,“每天涂抹在脸上,能延缓皮的腐朽,也能减轻疼痛。”
阿瑶接过小瓶,指尖触到苏晚的手,感觉到她手上的凉意和颤抖。她知道,苏晚为了这盒香,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阿瑶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哽咽,“我是鬼,是个残忍的画皮鬼,人人都怕我,你不怕吗?”
苏晚看着她,微微一笑,眉眼间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温柔。“我不怕。”她说,“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只是太孤单,太想被人爱了。”
阿瑶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活了几百年,见过无数的人,有怕她的,有恨她的,有想利用她的,却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她。
她猛地抱住苏晚,将脸埋在她的颈窝。苏晚的身上有淡淡的香,那是她自己调的“静尘香”,能让人安心。阿瑶贪婪地吸着这股香气,感受着苏晚身上的温度,心里的坚冰一点点融化。
苏晚被她抱得有些喘不过气,胸口的伤口传来阵阵疼痛,可她却没有推开她,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阿瑶,以后有我。”苏晚轻声说。
那一夜,她们相拥而眠。阿瑶第一次睡得那样安稳,没有噩梦,没有痛苦,只有苏晚身上淡淡的香气,和她温暖的怀抱。
从那以后,阿瑶每天都会涂抹“凝肌香”,脸上的皮果然不再轻易裂开,疼痛也减轻了许多。
她依旧住在沉水居,和苏晚朝夕相处。
苏晚会教她认香料,教她调香。阿瑶很聪明,一点就通,很快就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调香术。
她们会一起坐在窗前,看着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会一起在灯下,细细碾磨香粉;会一起在雨中,感受雨丝的清凉。
苏晚发现,阿瑶其实很单纯,像个孩子一样,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她会为了一只飞过窗前的蝴蝶而欢呼,会为了一朵凋谢的花而难过。
苏晚的心,一点点被这个外冷内热的画皮鬼占据。
阿瑶也越来越依赖苏晚。她喜欢看着苏晚调香时认真的样子,喜欢闻苏晚身上淡淡的香气,喜欢听苏晚温柔的声音。她知道,自己爱上了这个香美人,爱上了这个给她温暖和希望的女子。
只是,这份爱,注定是艰难的。她是鬼,苏晚是人,人鬼殊途,她们的爱情,就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这天,苏晚去城外的山中采摘香料,阿瑶陪着她。山中的草木繁盛,花香四溢。
苏晚采了一把兰草,正准备转身,却看见一个道士站在不远处,手持拂尘,眼神冰冷地看着她们。
“妖鬼,竟敢在此作祟!”道士大喝一声,拂尘一挥,一道金光朝着阿瑶射来。
阿瑶脸色大变,下意识地将苏晚护在身后。
金光击中了阿瑶的肩膀,她闷哼一声,嘴角溢出鲜血,身上的玄色衣袍被击穿了一个洞,露出里面淡淡的、腐朽的气息。
“阿瑶!”苏晚惊呼一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快走!”阿瑶推开苏晚,声音急促,“他是捉鬼道士,你不是他的对手!”
道士再次挥起拂尘,又是一道金光射来。阿瑶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猛地转过身,脸上的皮瞬间裂开,露出里面模糊的、狰狞的轮廓。
她张开嘴,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一股黑色的雾气从她体内涌出,朝着道士扑去。
道士吃了一惊,连忙后退,手中拂尘舞动,金光四射,将黑色雾气驱散。
“原来是个画皮鬼!今日我便收了你,为民除害!”
阿瑶知道自己不是道士的对手,她回头看了一眼苏晚,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决绝。
“苏晚,好好活下去,忘了我。”
说完,她猛地朝着道士冲去,身上的黑色雾气越来越浓。苏晚看着她的背影,眼泪夺眶而出。
她知道,阿瑶是想为她争取逃跑的时间。
“不!阿瑶!”苏晚哭喊着,想要冲过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拦住。
道士冷笑一声,手中拂尘一扬,一道更粗的金光射向阿瑶。阿瑶避无可避,被金光击中胸口,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黑色的雾气从她体内涌出,渐渐消散。
她脸上的皮彻底裂开,脱落下来,露出里面一张模糊的、没有五官的脸,像一团血肉模糊的影子。
苏晚挣脱了无形的束缚,冲到阿瑶身边,将她抱在怀里。“阿瑶,阿瑶!”
阿瑶的身体越来越冷,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苏晚……”她艰难地开口,声音模糊,“我……爱你……”
“我也爱你,阿瑶,我也爱你!”苏晚抱着她,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阿瑶想抬手摸摸苏晚的脸,可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消散,意识也在一点点模糊。她最后看了一眼苏晚,眼中充满了爱意和不舍,然后,彻底失去了气息。
道士走到她们身边,看着阿瑶消散的身体,皱了皱眉。“这画皮鬼身上,竟有如此纯净的灵气,倒是奇怪。”
他看了一眼苏晚,眼神复杂,“姑娘,人鬼殊途,莫要再执迷不悟。”
苏晚没有理他,只是抱着阿瑶渐渐冰冷的身体,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知道,道士说的是对的,人鬼殊途,可她还是爱上了阿瑶,爱上了那个没有脸,却有着一颗温柔的心的画皮鬼。
四小章 残皮
道士走了,留下苏晚一个人在山中,抱着阿瑶消散后剩下的一堆灰烬和那张脱落的美人面。
苏晚将灰烬小心地收好,又捡起那张美人面。
那是一张精致的脸,眉眼如画,唇色殷红,可此刻,却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得苍白而僵硬。
她抱着灰烬和美人面,一步步走回沉水居。
一路上,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此后沉水居再也没有了苏老板的消息,香园也不在开着,苏老板从此销声匿迹。
据说在浮云山上有着一位仙人,她整日制香,香更是堪比神药,只不过要一张皮一杵香的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