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袅袅,如一层挥之不去的纱幔,缠绕在曹家祠堂森严的梁柱之间。
观音跪坐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被精心雕琢后供奉于此的玉像。腕间那串沉水香的佛珠,指尖一遍遍捻过冰凉的珠粒,唇间溢出的《金刚经》文,字字清晰,却透不进心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是了,她这被规划好的一生,不正是一场盛大而虚无的梦么?连今日这场为她的订婚而做的祈福法事,也不过是这场梦里一个必要的过场。她甚至能想象出母亲在外间,正以得体的微笑,接受着宾客们对这门“佳偶天成”婚事的恭维。
思绪正飘忽间,佛堂侧面连接戏班后台的帘子,被一阵风悄然掀开了一角。
一道身影,便随着那阵风,猝不及防地撞入了这片被香火浸透的沉闷天地。
那人穿着一身尚未穿戴整齐的青衣裙帔,墨黑的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落,拂过线条流畅的侧颈。他——或者说“她”——脸上已敷了薄粉,勾勒出柔媚的轮廓,可那双正四处搜寻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未被驯服的野性与焦灼,与这身婉约的装扮、与这庄严肃穆的佛堂,格格不入。
像个误入禁地的精怪。
观音的经文戛然而止,捻着佛珠的指尖顿住。
那“女子”也看见了她。目光相触的瞬间,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但随即,那慌乱便被一种破釜沉舟的亮光所取代。他的视线飞快扫过观音身前经案上堆放的一摞经书,最终锁定在一本蓝色封皮、略显古旧的《金刚经》抄本上。
那是观音母亲的心爱之物,今日特意取出供奉于此。
下一刻,在观音尚未反应过来之时,那人已如一阵疾风卷到经案前,伸手便去抓那本经书!
“你做什么!”观音终于低呼出声,下意识地伸手阻拦。
她的手,抓住了经书的一角。而对方冰凉的手指,则覆上了她的手背。
像被火烫到一般,两人同时一颤。
“松手!”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与这身女子装扮形成一种奇异的矛盾。那双漂亮的眼睛瞪着她,里面没有卑微的乞求,只有不容置疑的急切。
“这是家母之物,岂容你盗取!”观音心头震动,却不知哪来的勇气,攥得更紧。她从未与一个“下人”,一个……男子,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他指尖的凉意,几乎要渗入她的肌肤。
“借用!是借用!”他有些气急败坏,试图抽走经书,奈何观音看似柔弱,此刻却异常执拗。“我的剧本少了一页,班主说若补不上,就要打断我的腿!唯有这本的字迹墨色最像!”
荒谬!为了区区戏本,竟敢在佛堂清净地,在沈家大小姐面前行窃?
拉扯之间,“刺啦——”一声脆响。
经书的封面,竟被生生撕扯下了一角!
两人同时僵住。
他看着手中那一小片残破的蓝色封皮,脸色瞬间煞白。
观音则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中幸存的、却已破损的经书,心跳如擂鼓。完了,母亲若知晓此事……
外面的脚步声和谈话声渐近,法事似乎即将结束。
那“女子”——琉璃,猛地抬头看向她,眼中之前的焦灼与强硬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还有一种……近乎纯粹的恳求。他飞快地将那片碎角塞回观音手中,连同他指尖那点冰冷的颤抖,也一并传递了过来。
“我叫琉璃。”他语速极快,声音低得只剩气音,“酉时三刻,后园假山石旁……求你,把它还我,或者……帮我瞒过去。”
说完,他不再看她,像来时一样,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迅速消失在晃动的帘子之后。
佛堂内,檀香依旧。
只剩下观音独自跪在原地,手中攥着那本残破的经书,和他留下的名字,以及一个荒唐的、石破天惊的约定。
腕间的佛珠不知何时已散落一地,噼啪作响,如同她骤然被打碎的死水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