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似海,沈府后花园里一派姹紫嫣红。暖风裹挟着海棠的甜香与泥土的清新气息,穿过抄手游廊,拂动亭台楼阁间垂下的湘妃竹帘,发出细微的、悦耳的碰撞声。
凉亭内,沈清辞端坐于紫檀木琴案前,一身藕荷色暗花绫罗襦裙,裙摆处用银线绣着疏落的缠枝莲纹,在春日暖阳下流转着含蓄的光泽。她乌黑如瀑的秀发挽成精致的随云髻,除了一支点翠嵌珍珠的蜻蜓步摇随着她抚琴的动作轻轻摇曳外,再无多余饰物,却更衬得她脖颈修长,气质清华。
纤纤玉指在七弦琴上抚弄,指尖流淌出的琴音淙淙,时而如幽涧清泉,泠泠作响;时而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这琴声仿佛带着魔力,让侍立在亭外、假山旁、花径下的丫鬟仆妇们,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收敛了几分,生怕一丝杂音,便会惊扰了这片由琴音织就的宁静结界。
然而,一道执着得近乎胶着的视线,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悄然打破了这份和谐。
沈清辞无需抬眼,那经过严格训练的、属于世家嫡女的高度敏锐的感知,早已捕捉到了那道目光的来源——她的庶妹,沈清霜。
沈清霜就站在离凉亭不远的一丛开得最盛的西府海棠旁。那海棠花色秾丽,如云似霞,却仿佛都成了她的背景。她今日穿了一件半新的水红色折枝花卉褙子,配着月白绫裙,与她往日偏爱大红大紫、力求艳压的打扮相比,显得异常素净,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要么刻意避开沈清辞出现的场合,要么寻了由头凑近了,言语间夹枪带棒,明褒暗贬。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目光穿过摇曳的花枝,直直地落在亭中抚琴的沈清辞身上。
那目光太过复杂,像打翻了五味瓶。有关切,那是一种沈清辞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纯粹而不掺杂质的情愫;有深切的愧疚,浓烈得几乎要满溢出来;有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狂喜的激动,仿佛看着什么绝世珍宝;甚至,还有一丝让沈清辞觉得匪夷所思的……孺慕之情?就像幼兽仰望着庇佑它的母兽。
指尖下的琴弦微微一颤,一个极其细微的音符险些飘忽出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沈清辞手腕极稳地一带,内力暗吐,那琴音便又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起来,仿佛刚才的刹那迟疑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她心中微哂,面上却依旧是那副仿佛用尺子精心丈量过的、完美无瑕的温婉浅笑,唇角弯起的弧度,眉眼间流露的平和,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显刻意,少一分则显冷淡。
这位庶妹,自三日前在那莲花池边“失足”落水,被婆子们七手八脚救起,昏迷了一日一夜醒来后,便像是彻底被换走了魂灵。每日晨昏定省,她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不再迟到早退,言语间也不再含沙射影。甚至……每每见到沈清辞,都带着一种近乎痴缠的、带着讨好意味的小心翼翼,那双原本总是盛着嫉妒与算计的眸子里,如今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依赖与……恐惧?沈清辞敏锐地察觉到,那恐惧并非源于她,更像是源于某种更深层、更无法言说的东西。
一曲《春山谣》终了,余音袅袅,散入春风花影之中。沈清辞优雅地收回手,轻轻置于铺着锦缎的琴案上,指尖还残留着丝弦的微震。她这才抬眸,目光平静无波地迎向那道一直未曾离开的视线,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如同春水漾开涟漪,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霜妹妹在此站了许久,可是有事?春日风虽暖,站久了也容易沾染寒气。”
沈清霜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惊醒,浑身微不可查地一颤,脸上迅速堆起一个带着明显讨好意味的笑容,那笑容甚至有些僵硬。她几乎是小跑着进了亭子,带起一阵细微的风,裙角拂过门槛。她看也没看,直接从身后跟着的、一脸忐忑的丫鬟手中近乎抢夺般地接过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双手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着,捧到沈清辞面前,声音带着与她往日骄纵全然不符的殷勤,甚至因为急促而有些发紧:“姐姐,琴弹了这么久,定是渴了,快喝口茶润润喉。这是……这是妹妹特意让人找出去年收的梅花雪水沏的,知道姐姐素爱清雅。”
那雨前龙井的茶汤澄澈碧绿,热气氤氲,茶香清冽。然而,那茶盏却被沈清霜捧得又急又猛,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紧张。
沈清辞心中疑虑更甚,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婉模样,微笑着抬手去接,指尖莹白,动作优雅,温声道:“妹妹有心了,这梅花雪水可是难得。”
就在她冰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热的瓷壁的瞬间,异变陡生!
沈清霜不知为何,像是突然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或是被那茶盏的温度烫到,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快得几乎带起残影!
“哐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打破了花园午后所有的宁静与祥和!白瓷青花的茶盏摔在冰凉坚硬的青石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和舒展开的翠绿茶叶四溅开来,有几滴炽热的液体,甚至精准地溅到了沈清辞价值不菲的藕荷色裙摆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狼狈的水渍。
亭内气氛瞬间凝固,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侍立的丫鬟们,包括沈清辞身边的大丫鬟探春和入画,皆瞬间屏息垂首,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出。嫡小姐沈清辞素来以宽和待下、御下有方闻名,沈府上下无人不敬,但庶小姐这般毛手毛脚、近乎失仪冲撞的行为,也着实难看,更遑论那飞溅的茶水若是烫伤了大小姐……
“姐姐恕罪!”沈清霜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她竟不等沈清辞开口,也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碎瓷的尖锐和地面的冰冷,“扑通”一声,直挺挺地、毫不犹疑地跪在了那片狼藉之中,膝盖与碎瓷接触,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她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慌和明显的哭腔,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我不是有意的,姐姐!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我手滑了……求姐姐不要生气,不要怪我……姐姐你罚我吧,怎么罚我都行……” 她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混着地上的茶渍,那神情不像是仅仅打碎了一个茶盏,倒像是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正面临着生死的审判。
沈清辞眸色骤然一深,如同最幽深的古井,漾开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这反应,未免太过激烈,太过异常,超出了“失手打碎茶盏”应有的范畴,甚至超出了“庶妹畏惧嫡姐”的合理程度。那恐惧,深入骨髓;那愧疚,刻骨铭心。
她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倾身,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碎瓷和水渍,亲自伸出双手,稳稳地扶住沈清霜颤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肩膀,力道适中地将她搀扶起来。语气依旧温和得听不出丝毫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安抚与无奈:“不过是个杯子,碎了便碎了,人没事就好。瞧你,吓成这般模样。霜妹妹何时与我这般生分了?快起来,这地上又是碎瓷又是冷水的,仔细伤了膝盖,落了病根。”
她握着沈清霜的手臂,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单薄衣衫下,冰凉的手臂肌肉在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恐惧与后怕。沈清霜被迫站起身,却依旧低垂着头,不敢看沈清辞的眼睛,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砸在衣襟上,晕开更深的水痕。她抬起泪眼,望着沈清辞,嘴唇哆嗦着,喃喃地重复着,声音细若蚊蚋:“姐姐……姐姐真好……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沈清辞笑了笑,那笑容在春日暖阳下,显得格外宽容而柔和。她松开握着沈清霜的手,从容地抽出袖中那方绣着缠枝莲纹的素白杭绸帕子,姿态优雅地、轻轻地替沈清霜拂去溅到她裙摆上的几片茶叶,动作轻柔舒缓,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没有丝毫的不耐与嫌弃。心中却已如明镜般,瞬间转过无数念头。落水受惊,或许能让人性情有所改变,但能改变得如此彻底?这惊惧,这愧疚,这近乎卑微的、带着自我惩罚意味的讨好……绝不仅仅是“受惊”二字可以解释的。那场落水,当真只是意外吗?还是……这背后隐藏着连她都不知道的、属于沈清霜自己的秘密?
她直起身,对身后侍立的、已然面色发白的探春和入画淡淡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把这里收拾干净。仔细些,别划伤了手。再去小厨房,立刻给二小姐端一碗热热的安神汤来,就用库里那支老山参。”
丫鬟们如蒙大赦,连忙应声而动,小心翼翼地开始清理现场。
沈清辞转而看向依旧有些失魂落魄、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沈清霜,语气愈发温和,带着长姐特有的关怀:“妹妹想必是前日落水,惊魂未定,心神不宁才会如此。这几日就在屋里好好歇着,静心养着,不必日日过来我院里请安了,养好身子最要紧。”
沈清霜闻言,却猛地抬起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急切地摇头,一把抓住沈清辞的衣袖,力道之大,让沈清辞微微蹙眉,但她没有挣开。“不!姐姐,我没事!我真的没事!我……我就是想陪着姐姐……我想看着姐姐……” 那眼神,充满了近乎偏执的依赖和一种失而复得后生怕再次失去的不舍,晶莹的泪珠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显得格外脆弱。
沈清辞心中那股怪异感愈发浓重,如同迷雾般层层笼罩而来。她轻轻拍了拍沈清霜抓着自己衣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面上却只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语气依旧温和:“随你。只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 她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补充道,“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或是想起了什么……落水时的事,定要告诉姐姐,或者回禀母亲,千万莫要自己忍着。”
沈清霜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哽咽道:“嗯!我听姐姐的!”
沈清辞不再多言,转身,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亭外那株开得绚烂到极致、仿佛燃烧着所有生命力的西府海棠,心中暗道:沈清霜,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场看似寻常的落水,是意外,是人为,还是……某种连我都无法理解的契机?你眼中那深切的恐惧,究竟源于何处?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对……我的恐惧?或者,是对某种已知未来的恐惧?
无论如何,这沈府看似花团锦簇、平静无波的水面下,似乎开始泛起不同寻常的、带着诡谲色彩的涟漪了。而她,沈清辞,作为沈氏倾力培养的继承人,绝不能允许任何超出掌控的因素,破坏家族的稳定,或者说,阻碍她规划好的道路。她需要更仔细地观察,更耐心地等待,拨开这重重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