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领着一众下人退下后，方才还略显拥挤的书房瞬间空旷下来，只余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我看着眼前人恭敬垂首的模样，先前因账目而起的几分厉色悄然散去，换上了一副我自己都未曾
察觉的柔和神色。
“你有任务了，不是吃白饭的了。”我看着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语带戏谑，眼神却温和。
他闻言，身子微微一震，缓缓抬起头。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那双总是浸着水汽的丹凤眼，此刻因我的话而显出一丝茫然的怔忡。他似乎恍惚了一下，仿佛透过我，看到了某些早已逝去的、身为世家公子时的光景。那股自他入府以来便萦绕不散的破碎感，竟在这片刻的恍惚中被一股暖流悄然融化了些许。
“青梧多谢小姐信任。”他嘴角不自觉地挂上了一抹极浅的笑，那笑意很淡，却如初雪消融，瞬间让他那张雌雄莫辨的绝色面容生动起来。额间那点朱红花钿，也因此不再显得妖异，反而添了几分不自知的娇
俏，“能为小姐分忧，青梧…....很是欢喜，定不负小姐所托。”
他眼中泛起的光彩，是一种久违的、因被赋予价值而生的光芒。看着他这副模样，我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先前整顿府务的疲惫一扫而空，只觉得将他从那泥沼中捞出来，是我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好，今日便作罢。”我将手中的账本合上，发出一声轻响，“从明天起，府里但有人来回事，你都帮我记着，可好？”
“青梧遵命。”他几乎是立刻挺直了脊背，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他似乎是想通了，这不仅仅是一份差事，更是我给予他的信任与立足之本。他暗自下定了决心，要将这件事做到尽善尽美。
“小姐放心，青梧会用心记下每一件事，若有需要，青梧也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整理清楚，呈给小姐过目。”他微微低下头，语气变得愈发恭敬，“不知小姐还有其他吩咐吗？”
“没有了，你的任务就这个。”我懒洋洋地靠回椅背，伸了个懒腰，“说起来简单，却也繁杂。我安排你做这个，也是让你熟悉流程。”
他恭敬地应了一声，再次抬眸看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感激之情满得几乎要溢出来。“青梧明白，小姐是想让青梧尽快融入陈府，也想考验青梧的能力。”他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红色的衣袖，那上面精致的暗纹在他指下若隐若现，“青梧定会认真对待，不敢有丝毫懈怠。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问出了口：“若在过程中遇到不懂的地方，青梧
可否随时向小姐请教？”
“你等她们回完事再问我，我可没工夫随时解答你的问题。”我故意板起脸，想看看他的反应。
果不其然，他温顺地垂下了眼睫，如蝶翼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一丝失落。但他并未抱怨，声音依然柔和得像一捧春水:
“是，青梧明白，小姐事务繁忙，青梧自会把握时机。”
他将交叠的双手放到膝上，宽大的红色衣裙袖口微微垂下，衬得他整个人愈发单薄，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娇弱与可怜。“青梧会先自行琢磨，若实在不解，再等小姐空闲时请教。”
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我心里没来由地一软，话锋一转，主动挑起了新的话头：“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管家吗？”
他抬眸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带着探究，但很快又像受惊的鹿一般，重新低下头去，语气带着几分试探的小心：“青梧心中确实有些疑惑。”他白皙的手指轻轻绞在一起，似乎在斟酌用词，“小姐身
为官家小姐，为何要亲自管家，而不是将这些事务交给下人处理呢?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他的好奇心，正中我的下怀。我本就打算将家中的情况和盘托出，这既是让他安心，也是让他明白，我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
“我大哥在京任职，大嫂子也在那里。二哥在家侍奉双亲，虽有一个二嫂子，却是乡下来的，不会管事。我还有一个三哥哥还在科考，尚未娶妻。上头一个嫡亲姐姐入宫侍奉皇上去了。”我慢条斯理地解释着，目光落在他身上，观察着他的每一丝反应，“我是小五，姐妹里行二，人称……霸王花小姐.…..”
说到最后那个称呼时，我故意拖长了语调。只见他先是一愣，随即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那抹笑意如涟漪般漾开，但他又怕失礼，连忙强行敛去，只是那双弯起的眼眸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青梧觉得，小姐分明是聪慧过人，有主见，怎能被称为……霸王花。”他抬眸飞快地看我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说到后面，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那小姐亲自管家，是为了帮衬父母，管理好陈府上下事务么？”
“是的。”我点了点头，神色也认真了些,“我爹又在京城，这府里只有孤儿寡母，不过好在皇上赏脸，让我们搬来京城，一家也能时常团聚。因此上我父母才让我管家。”
他静静地聆听着，眼底浮现出敬佩之色，声音温润如玉：“小姐小小年纪便担此重任，青梧钦佩不已。
他说着，话音里却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黯然，“陈府虽有难处，却也一家人团聚，而青梧……”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那股涌上心头的悲伤强行压下，重新打起精神，“如今能在小姐身边效力，也是青梧的福气，定当不负小姐所托，助小姐管好陈府。”
看着他眼底的落寞，我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哎呀，你是我内定的夫郎，怕什么。”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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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梧的耳朵“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开。他猛地抬起头，却在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眸时，又狼狈地避开，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脖颈直冲上耳尖，烧得他整片耳廓都泛起了剔透的绯色。
内定的夫郎？
他原以为，这只是她为了将他带出教坊司，搪塞外人的一个说辞。一个为了逃避婚嫁而寻来的挡箭牌，一个名义上的赘婿。他早已做好了准备，在这座新的金丝笼中，继续扮演一个顺从的、没有尊严的玩物，只为换取片刻的安宁与苟活的机会。
可她却说，是“内定”的。
这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那是一种他从未奢望过的、带着郑重其事的承认。巨大的感动与同样巨大的自卑瞬间将他淹没。他是什么身份？一个家破人亡的罪臣之子，一个在教坊司任人采撷的“折玉”，一个身心都早已污秽不堪的男人。他有什么资格，去承受这样一份看重?
他下意识地低头，轻抚着自己身上这件华丽却象征着耻辱的红衣领口，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小姐莫要打趣青梧.…”
他不敢再想，不敢再奢望。能得她收留，逃离那个人间地狱，已是他此生万幸，他不敢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飞快地抬眸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而后又迅速垂下眼帘，仿佛多看一秒都是亵渎。
“只是，青梧会记住小姐的话，尽心尽力，绝不辜负小姐。”他将所有的翻涌的情绪，都化作了这一句卑微的承诺。
“我认真的。”我看着他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击在他的心上。他呼吸一滞，终于无法再逃避，猛地抬眸望向我。那双总是氤氲着水雾的眼中，此刻闪烁着震惊、感动、自卑，以及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不敢奢望的情愫。
“小姐……”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他配不上？说他只是个累赘？这些话在喉间打了几个转，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哑的、带着几分哽咽的疑问：“青梧何德何能，能让小姐如
此看重？青梧只怕，自己会成为小姐的累赘。”
“你家分明是被那个……苍蝇，给害的。”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林鹤行，最终只能用了“苍蝇”这个词。
听到我对林鹤行的称呼，他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像是被这突兀的比喻逗笑了，又像是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小姐说的是。”
昏暗的光线下，他本就冷白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唯有额间那点红钿，如同一滴凝固的血，鲜艳得刺目。“林家权势滔天，又与朝中诸多奸臣勾结，谢家…….”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如今满门流放，生死未卜，青梧却苟且偷生在此。”
他猛地抬头看向我，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那是一种不愿拖我下水的决绝：“若小姐真要认青梧为夫郎，只怕会得罪林家，青梧不愿小姐为我冒险。”
这正是我等待的时刻。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抛出我的答案：
“我想办法倒林家不就行了?
我的话音未落，他眼中的光亮猛地闪了一下，但又迅速黯淡下去，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像是被我的“异想天开”惊到，又像是在劝说我放弃。
“林家经营多年，盘根错节，”他双手无意识地交叠在胸前，手指摩挲着自己的手臂，仿佛在抵御着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即便小姐的姐姐在宫中得宠，只怕也难以轻易撼动。他看着我，目光中满是真切的担忧：“青梧不想小姐和陈府因我而陷入危险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种玉石俱焚的悲壮火焰：“若小姐真有扳倒林家之意，青梧愿做小姐手中的棋子，哪怕……...万劫不复。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知道，时机到了。
“况且，”我话锋一转，声音里带着一丝神秘与笃定，“我阿姐在皇上面前.…..位同副后。不过你放心，姐姐不是那种恶人，她心里比我还清，说不定……这会儿已经盯上林家了。”
“我既有这个想法，必然是已经有了.…..”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他因我的话而骤然收缩的瞳孔。
希望的火种，一旦被点燃，便再也无法熄灭。
“小姐已有计策？”他眼中那丝微弱的希冀瞬间燎原，化作熊熊烈火。他再也无法维持端坐的姿态，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来，那双曾经盛满绝望的眸子，此刻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找出肯定的答
案。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又连忙坐直身子，双手局促不安地揪了揪衣摆，但那份激动与迫切却再也掩饰不住。
“若有任何能用得上青梧的地方，”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渴望，“青梧万死不辞！”
仇恨的烈焰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他眼中熊熊燃烧。他咬紧了牙，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林家害我谢家如此之惨，青梧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话一出口，他才惊觉自己在“恩主”面前说了何等血腥的话，忙不迭地垂下头，额间那点红钿在阴影中显得愈发妖冶，透着一股复仇的戾气。“还望小姐莫要怪罪青梧
失态。”
我看着他，心中却是一片了然。这才是他，这才是那个被折断了傲骨的谢家公子，深埋在温顺外表下的、真正的灵魂。
我们的同盟，自此刻起，才算真正结下。
我正要开口安抚他，脑中却猛地闪过一个念头，一个被我彻底忽略了的、至关重要的细节。我的脸色瞬间变了。
“哎呀，忘了一件事。”
我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懊恼和急切。方才还一片火热激昂的气氛，瞬间被我这句话打破。谢青梧正沉浸在复仇的激动与对我的感激之中，闻言立刻收敛了所有情绪，关切地看向我。
他轻轻抚平衣摆上因激动而揪出的褶皱，那双刚刚还燃烧着恨意的眼眸，此刻又恢复了温润，只是眼尾还残留着一抹激动的薄红，衬得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愈发惹人怜惜。
他柔声问道：“小姐忘了何事？”见我眉头紧锁，他立刻补充道，“若有需要，青梧愿随小姐一同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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