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眼中的关切，心中一暖，却又因想起那件事而头疼不已。那件事……可比对付几个中饱私囊的族人要棘手百倍。我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他。
烛光在他的眼底跳跃，映出一片清澈的湖泊，只是湖底深处，藏着化不开的冰。我的目光无意识地向上移动，落在了他的额间。那朵用朱砂和不知名颜料刺上去的兰花，殷红如血，在他雪白的肌肤上显得格
外刺眼，像是一块无暇美玉上最狰狞的裂纹。
这朵花，是教坊司的烙印，是林鹤行施加在他身上的，永不褪色的屈辱。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曾经的光风霁月已碎成霰粉，如今的他，只是一个任人采撷的“折玉”。
心头莫名地涌上一股燥意，这朵花，仿佛也是在挑衅我。是我的人，凭什么要带着旁人留下的印记？
“你额头上那个兰花不能留。”我冷不丁地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更冷硬几分。
他像是被惊到的小兽，下意识地抬手抚上额间，指尖微微颤抖，触碰到那片肌肤时，又飞快地缩了回来，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脆弱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
绪。
“是，小姐说得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苦涩，“这花钿.…..是教坊司的印记，青梧早就想除去了。”
他再次抬起头，那双总是氤氲着水汽的眸子里，此刻竟闪过一丝微弱的、几乎是乞求般的期待。“不知小姐可有什么办法？”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心里的那点燥意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我将他从泥沼中拉出来，便该负责将他身上的污泥一并洗净。
“我请人找找看，你再忍几天啊。”我放缓了语气。
他眼中那点微光瞬间被点亮，像是暗夜里终于寻到了一颗星。他温顺地点了点头，感激几乎要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溢出来。
“多谢小姐，青梧能忍。”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依旧扎眼的红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繁复的绣纹。“这花钿和这身红衣，”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充满了压抑的屈辱与无奈，“青梧恨不得立刻抛开，只是……如今还需忍耐。”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然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仿佛我的一个许诺，就为他注入了无穷的勇气。
“有小姐这句话，青梧便安心了。这几日，青梧会尽量不出房门，免得惹人非议。”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这副小心翼翼、生怕给我惹麻烦的样子，倒真有几分内宅夫郎的自觉了。
“你干嘛呢？”我挑了挑眉，视线在他那一身嫁衣似的红袍上扫过，“自己去换衣服啊。”
他闻言微怔，随即反应过来，白皙的脸颊迅速染上一抹窘迫的红晕，低着头应道:“是，小姐，青梧这就去。”
他转身欲走，却又迟疑地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问道：“那……青梧换好衣服后，要去哪里找小姐呢？”
“还来这里。”我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这会儿是他们回事的时候，你帮我看着，也学学。”
他恭敬地应了一声，抬眸看了我一眼，那眼中带着几分认真好学的神情，像个得了先生夸奖的学童。“青梧明白，多谢小姐教导。”
他转身向着内室的屏风后走去，步履轻缓，带着世家公子特有的优雅韵致，与方才那副卑微顺从的模样判若两人。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禁想，这块被折断的玉，内里终究还是有风骨的。
******
屏风隔绝了陈凌的视线，也暂时隔绝了那份让他无所适从的压迫感。谢青梧靠在冰凉的紫檀木屏风上，指尖依旧残留着方才触碰额头时那屈辱的触感。
小姐说，要为他除去这朵兰花。
这几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了他冰封许久的心脉。自打被刺上这印记，他没有一天不在煎熬。每次看到镜中的自己，看到这朵盛开在额头的耻辱之花，他都恨不得将那块皮肉生生剜去。它提醒着他谢家的覆灭，提醒着他在教坊司所受的种种折磨，提醒着他如今的身份——一个连人都算不上的玩物。
他原以为，这印记将伴随他一生，直到他腐朽成泥。可现在，陈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给了他重见天日的希望。感激如潮水般将他淹没，让他几乎想要跪下叩首。
这个行事不羁、心思难测的“恩主”，似乎总是在他最绝望的时候，随手抛下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脱下那身刺目的红衣，指尖拂过丝滑的料子，心中涌起的却是阵阵恶心。这件衣服，如同他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折玉公子”的耻辱柱上。他迅速换上一套府里下人备好的月白色常服，布料虽不如从前谢府的讲究，却干净、素雅，让他感觉自己终于像个“人”了。
整理好衣襟，他从屏风后走出。外间，已陆陆续续有管事和仆妇前来回事。他安静地立在陈凌身后，垂眸敛息，将自己当成一道无声的影子。
他看着陈凌。她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支着头，听着底下人絮絮叨叨的汇报。账房的管事报着这个月的采买开支，她只听了三句，便指出了其中一笔木炭用度的不合理之处，问得那管事冷汗涔涔。花园的婆子抱怨几个小丫鬟偷懒，她不耐地挥挥手，直接分了牌子下去，命人查实后一并
打发出去，毫不拖泥带水。
谢青梧的心中充满了震撼。他出身官宦世家，自是见过当家主母如何理事，却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如她这般，处理起府中杂事竟带着一种生杀予夺的果决与霸气。传闻中的“霸王花”，原来并非虚言。她不是温室里娇养的牡丹，而是能于悬崖峭壁之上，迎风绽放的烈焰玫瑰。
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看着她雷厉风行的模样，心中那份复仇的火焰，烧得更旺了。或许……或许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与权倾朝野的林家相抗衡。将希望寄托于她，是他此生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一通忙下来，我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打发走最后一个前来回话的管事，我疲惫地抬手扶住额头，长长地吁了口气。这陈府上下几百口人，吃喝拉撒，人情往来，桩桩件件都是烦心事。
“小姐可是累了？”
一道清润又带着几分迟疑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我睁开眼，便看到谢青梧不知何时已走到我身后。他微微俯身，一双修长漂亮的手抬起，悬在我的头侧，却又不敢贸然触碰，生怕唐突了佳人。
那双眸子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关切，像一汪清泉，冲淡了我心头的几分烦躁。
“青梧曾学过一些舒缓之法，不知小姐是否愿意让青梧一试？”他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的试探。
我几乎能猜到，这“舒缓之法”，多半也是他在教坊司为了讨好恩客而学的技艺。可此刻，从他口中说出，却没有半分谄媚，只有纯粹的担忧。
“帮我缓缓，我的天，太闹腾了。”我闭上眼，向后靠去，将自己完全放松下来。得到我的许可，他似乎松了口气。一双微凉的手指轻轻覆上我的太阳穴，指腹带着一层薄薄的茧，不似养尊处优的公子，却
也并不粗糙。那薄茧隔着肌肤传来，仿佛在诉说着他过往的苦楚与挣扎。
他开始缓缓地揉动，力度恰到好处，既不轻浮，也不过重。
“小姐莫要烦忧，这些琐事虽繁杂，却也难不倒小姐。”他的声音低柔得如同月下的清泉，在静谧的室内缓缓流淌，带着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青梧在一旁看着，小姐处理事务果敢决断，令人钦佩。”
这记马屁拍得不着痕迹，倒让我有些受用。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每一次按压，都精准地落在了紧绷的穴位上，酸胀感渐渐被一种舒缓的暖意取代。头脑中的混沌与喧嚣，仿佛都被他温柔地抚平了。
揉动片刻后，他稍稍停顿，声音愈发轻柔：“小姐感觉如何，可好些了？
“嗯……..舒服。”我懒懒地应了一声，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在这份难得的惬意中，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掌控的欲望。
我睁开眼，一把抓住他停在我颊边的手腕，用力向下一拉。
“过来给我玩。”
他的手腕纤细，触手生凉，被我这么一拽，整个人都僵住了。手上的动作瞬间停滞，一股绯红迅速从他的耳尖蔓延开来，染红了半边脖颈。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顺着我的力道，脚步虚浮地缓缓走到我身前，长长的睫毛垂下，不敢看我。
“小姐……”他的声音细若蚊蝇，一双无处安放的手局促地揪着自己的衣摆。那张本就冷白的脸皮，在红晕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娇艳欲滴，竟比女子还要动人几分。
“青梧在呢，不知小姐想玩什么？”
我欣赏着他这副羞窘又顺从的模样，心情大好，拍了拍身侧的椅子：“坐啊。”
他依言在我身侧坐下，身体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头微微低垂着，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我。
“小姐……”他不安地又唤了一声，睫毛轻颤，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真乖。”我轻笑一声，抬手，像安抚一只温顺的宠物般，落在了他的头顶，轻轻抚摸着他柔软顺滑的发丝。“小狗……”
这两个字吐出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他身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那是一种被冒犯、被刺痛的本能反应。然而，仅仅一瞬，那份僵硬便又消散了。他放松下来,温顺地任由我的手在他的发间抚弄，甚至微微仰起头，用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望向我。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羞愤，有屈辱，更多的，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全然的依赖与信赖。
“只要小姐喜欢，青梧……..青梧都听小姐的。”他的声音渐低，带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委屈又乖巧。我拨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片光洁白皙的额头，指腹若有若无地擦过那朵碍眼的兰花。
“好好看……”我由衷地赞叹，目光描摹着他精致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和那因紧张而抿紧的浅色嘴唇，“我敢说，这京城能比你美的....怕是找不着呢。”
我的夸赞似乎比方才的戏弄更让他无措。一抹动人的红晕再次浮上他的脸颊，如天边最绚烂的晚霞。他下意识地避开我的目光，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小姐过奖了，青梧不过蒲柳之姿，怎能与京城美人相比。”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冷白皮在红晕的映衬下，晶莹剔透得仿佛一捏就碎。
“况且……”他忽然顿住，眼中闪过一丝浓得化不开的黯然，想必是又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意比哭还难看，“如今青梧这副模样，也只是个.….”
他没有说下去，后面的话消散在唇齿间。我看着他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最后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
“罢了，能得小姐收留，已是青梧的福气。”
我心中那点戏弄的心思淡去，反而生出几分怜惜。但转念一想，仅仅是怜惜可不够，这样的绝色，若只是养在后院，未免太过可惜。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渐渐成型。
我看着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你这般模样，一个人待着也确实孤单了些。”
他闻言，不解地抬起头。
我慢悠悠地继续说道：“说起来，我府里倒还有一位与你经历颇为相似的美人儿，改日，我叫你们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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