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句“已是青梧的福气”说得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落在我的心上，却又带着一丝沉甸甸的认命。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黯淡的阴影，那张绝色的脸上，顺从与破碎交织成一种奇异的脆弱之
美。
他越是这般温顺得像只收起了所有爪牙的猫，我心底那点恶劣的趣味便越是蠢蠢欲动。我享受这种掌控感，享受看着这块曾被万人仰望的无瑕美玉，在我手中呈现出各种我想要他呈现的模样。我忽然想看看，当这只看似安心的猫，发现自己的领地里可能出现另一只更受宠的“同类”时，会是何种光景。
我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他果然抬起了头，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带着一丝询问。
“有趣，”我懒洋洋地开口，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对了，小梧桐，我家里还有一个美人儿，你要不要见见他？我前些日子忘了告诉你了。”
“美人儿？”他闻言果然微微一怔，那双刚刚还算平静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涟漪，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石子。那股莫名的情绪在他眼中涌动，分不清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他抬眸看向我，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空气吞没。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紧紧握住了自己的衣角，那上好的丝绸被他捏出了几道褶皱。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用一种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口吻，接着问道：“不知是怎样的美人，小姐如此提及，想必.…….是极为出众的吧。”他顿了顿，最后那句像是鼓起了全部勇气，“青梧……能见吗？”我看着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显分毫。我故意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他啊.....他和你差不多。”
这五个字像是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最敏感脆弱的地方。
谢青梧的呼吸猛地一滞。与我差不多？这五个字在他脑中轰然炸开，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他几乎是立刻就垂下了眼眸，用那长长的睫毛作帘，死死掩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指尖早已深深掐进了掌心，尖锐的刺痛感让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与他差不多？是指……容貌，还是…经历？
他不敢深想。是另一个与他一样容色出众的男子，来与他争夺这位恩主片刻的垂怜？还是另一个与他一样家道中落、身陷泥沼，被她从地狱里捞出来的可怜人？
无论是哪一种，对他而言，都意味着他并非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他刚刚才在这座华美的牢笼里找到一丝喘息的缝隙，难道这么快就要面临被厌弃、被抛下的风险吗？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发痛。他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却带着无法控制的轻颤：“是指……容貌，还是……”他顿住了，那个词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经历？”
问出这句话后，他飞快地抬眼瞥了我一眼，却又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了视线，不敢去看她眼中可能存在的答案。我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那飞快的一瞥里藏着的恐惧与不安，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取悦了我。我就是要他这样，时时
刻刻记得自己的身份，明白他所有的一切都仰赖于我的喜怒。
“经历。”我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清晰地看到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连唇都失去了血色。
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良久的沉默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那汹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死寂的平静，和更深、更浓的苦涩。
“原来如此……”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宣判，“青梧明白了，小姐。”
他双手交叠在胸前，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压抑着心底即将崩溃的情绪。他维持着这个恭顺的姿态，再次开口，声音里已经听不出任何波澜：“不知这位……美人，如今在何处？”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欣赏着他这副摇摇欲坠却又故作坚强的模样，暗暗对侍立在一旁的松晴使了个眼色。松晴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谢青梧见我不语，心中愈发忐忑。他站在那里，像一尊精美的玉雕，一动不动，唯有袖中紧握成拳的双手暴露了他内心的煎熬。他的目光落在松晴离去的方向，连呼吸都放轻了，那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油中煎熬，反复猜测着那个即将
到来的人，会是何等模样，又与自己有着怎样相似的炼狱过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声，由远及近。这活泼的声音与室内凝滞的空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很快，松晴领着一个穿着玄色衣衫的小人儿走了进来。那人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生了一张讨喜的肉肉脸，眼睛却又细又长，眼尾微微上挑，是标准的一脸狐狸相，明明看着甜美可爱，偏又透着几分浑然天成的魅惑。他正跟松晴说着什么笑话，眉眼弯弯，活像一只偷了腥的小狐狸。
谢青梧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那黑衣少年身上，当他看清那张脸时，心中不禁猛地一震。那张脸，那种雌雄莫辨又带着媚意的感觉，竟真的与自己有几分神似。看着他与松晴那般熟稔亲近、毫无芥蒂地笑闹，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谢青梧的心头。
有看到同类的亲近，有对自己前途未卜的酸涩，更多的，是一种茫然的好奇。
“这位便是……小姐所说的美人么？”他的声音微微发紧，视线在那少年身上逡巡，不自觉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这是一个下意识想要展现自己最好一面的动作。
“是哦，”我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拖长了声音，享受着他此刻的紧张，“我三妹夫。”
“三妹夫？”谢青梧眼中的惊讶更甚，他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他目光再次落在那少年身上，细细地打量着，神情从戒备转为一种复杂的审视。他想起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被买回来的玩意儿，而对方却是小姐的妹夫，是正经的主子。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自惭形秽地微微低下头，轻声说道：“原来是三姑爷，青梧见过三姑爷。”
他的声音轻柔，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拘谨，说完便偷偷抬眼看了一眼那少年，又迅速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僭越。“三姑爷生得……十分可爱，与小姐形容的一样。”
“干什么，”我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他还要倒过来喊你二姐夫呢。
“二姐夫”三个字像是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谢青梧的耳尖，让他那白玉般的耳朵倏地红透。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低头时，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也遮住了他眼中的慌乱与无措。“这……青梧怎敢当。”
他双手无措地攥紧了衣襟，唇角却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那是一种混杂着羞涩、窃喜与不敢置信的弧度。
“三妹夫金枝玉叶，青梧不过蒲柳之姿，哪能受此称呼。”他嘴上这般说着，却又忍不住抬眸，飞快地看了一眼那个被称作“三妹夫”的少年，随即又像被烫到一样，害羞地垂下了视线。
我看着他这副纯情模样，心情大好，便开口解释道：“我们陈家三个女儿，两个嫡出一个庶出。嫡姐入宫为妃，我和三妹都招了夫婿入赘。他叫莫湘，是上一届状元郎的儿子，只是后来家境变迁，周周转转，却到了我家。”
谢青梧静静地听着我的介绍，目光时不时地落在莫湘身上。当听到“家境变迁”四个字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彻底松了下来。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差不多”的真正含义。一股同病相怜的感慨油然而生。
“原来如此，三妹夫……莫公子也是有故事的人。”他的声音低柔，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怜惜。想到自己曾经谢家公子的身份，如今却也这般寄人篱下，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青梧与莫公子，倒真有几
分相似之处。”
他抬起头看向我，眼中那份戒备与不安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清澈的感激。“多谢小姐让青梧得见莫公子。”
他这是在谢我，为他引见了一位可以倾诉的同伴。
我朝莫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开始了。这小家伙机灵得很，立刻心领神会。
“我让湘儿带你玩去。”我对谢青梧说。
莫湘接到我的眼色，立刻笑嘻嘻地踱步到谢青梧身前，他个子不高，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清谢青梧的脸。他歪着头，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谢青梧，那双狐狸眼里满是惊艳与好奇，“二姐夫生得可真俊，难怪二姐姐喜欢。”
他这话说得直白又天真，倒让谢青梧有些不知所措。不等谢青梧反应，莫湘已经自来熟地拉起他的手腕，那温热的、带着少年人活力的掌心贴上谢青梧微凉的皮肤，让他浑身一颤。
“走吧二姐夫，我带你去花园逛逛，府里花园可大了，我带你认认路。”莫湘说着，不由分说地就拉着他往外走，路过我身边时，还用余光瞥向我，俏皮地眨了眨眼，“姐姐放心，我定会照顾好二姐夫的。”
“挺乖的，也不怪我妹疼你，”我笑着挥挥手，“去吧，臭弟弟。”
谢青梧几乎是被莫湘半拖半拽地拉着走了几步，他回头望向我，眼中还有些犹豫和不舍，仿佛离了我身边便会不安。“那青梧便随莫公子去了，小姐若有吩咐，随时唤青梧回来。”
直到我点头，他才像是得了赦令，任由莫湘拉着他消失在门外。
两人一路来到花园，正是初夏时节，满园繁花似锦，蜂蝶飞舞。谢青梧看着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心情却有些复杂。他沉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轻声开口，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莫公子…….你在府中，可还习惯？”
莫湘正好奇地揪着一朵月季花闻，听到这话，转过头来，一脸理所当然：“习惯呀，三姐姐一家都对我很好。”
谢青梧闻言微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欣慰，也带着一丝羡慕。“如此便好。”他的指尖轻抚过朵娇艳的牡丹，花瓣在阳光下透着晶莹的
光泽。他抬眸看向莫湘，眼中带着几分探寻，小心翼翼地措辞道：“听小姐说，莫公子是状元郎之子，想来从前也是书香门
第，如今……”他顿了顿，“在府中，可会有人提及从前之事？”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恐惧，被人揭开血淋淋的伤疤，反复提及那不堪的过往。
莫湘的笑容淡了一些，他摇摇头：“三姐姐知道我的故事，但她从来不说的……”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暖意。
谢青梧心中微动，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三小姐陈姝生出了几分敬意。“姝儿小姐……很是体贴。”他目光落在远处的亭台楼阁上，轻声叹息，“青梧明白，有些过往，不提也罢，如今能有个安身之处，已是万幸。”
他转头看向莫湘，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同病相怜的苦涩，却也真诚了许多。
“莫公子能遇到姝儿小姐，也是福气，青梧……很是羡慕。”
莫湘似乎被他这副样子感染，也不再嘻嘻哈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但少年人的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之后，他又恢复了活力，拉着谢青梧在巨大的园林里到处乱跑，从假山跑到锦鲤池，又从花圃跑到竹林，玩得不亦乐乎。
等他们回来时，已是满头大汗。
谢青梧平日里那份刻意维持的清冷早已被少年人的活泼冲散，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让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庞多了几分鲜活的人气。他看到我，还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整理了一
下微乱的衣摆。
“小姐，”他微微喘着气，眼中却闪烁着许久未见的、纯粹的愉悦光芒，“莫公子带我逛了花园，还去了……好多地方，府里真的很大，青梧差点迷路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羞赧，又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
看着他脸颊上因奔跑而泛起的红晕，我心中感到一阵满足。这金丝笼再华美，终究是牢笼。如今，总算给他寻了个能说说话、解解闷的伴儿。
“去洗把脸，”我看着他们俩那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改口道，“算了，去洗个澡，你们俩。’
谢青梧低头看了看自己微湿的衣衫，轻轻颔首，耳尖又泛起一抹薄红。“是，小姐，青梧这就去。”
他转身欲走，却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看向身旁的莫湘。这一次，他眼中不再有初识的拘谨与疏离，而是带着一种温和的、接纳的笑意。
“莫公子，”他轻声说道，“我们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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