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三妹陈姝在暖阁里闲聊时，莫湘已经拉着谢青梧兴高采烈地去沐浴了。屋内烛火摇曳，将我与三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精致的飞鸟游鱼屏风上。
陈姝是我三位妹妹里性子最直爽也最贴心的一个，她今日过来，显然不只是为了瞧瞧我新得的“夫郎”。
她剥了一瓣橘子递给我，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散不去的忧色。“二姐，”她压低了声音，往日清脆的嗓音此刻有些发紧，“你听说了吗？大姐的事。”
我接过橘子，指尖沁着微凉的清香，心中却是一沉。大姐陈箐，当今皇贵妃，恩宠无量。十六岁入宫，不仅凭借一身才情和聪慧胆识在吃人的后宫里站稳脚跟，还一步一步，从最低等的养心殿宫女，坐上位同副后的贵妃。这个过程，只花了不到五年……我们家本是襄州府一个小小的从五品书院学正，素以家风优良闻名。当年入宫也是因为皇上一时兴起，下旨海选，姐姐才有机会踏入京城。一入宫门深似海，三年后，皇上破格擢升我父亲为太学司业，一年后又升翰林院学士。自此，姐姐的妃位越走越稳，我们家也在京城贵圈里有了名气。同年，大哥陈瑜中举，又给家里添了意外之喜……
“大姐怎么了？”我问。
“皇上现在……现在连朝堂里的事情都和她商议，甚至昨儿…….还带大姐去上朝了……”陈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有点怕……二姐，你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呢？”
“带她上朝？”我心头猛地一凛，橘瓣的清甜瞬间在口中化为苦涩。这已经不是倚重，而是捧杀了。帝王心术，最是难测。
皇上此举，或许是出于对大姐的全然信任，但在外人眼中，这便是外戚干政的铁证，是打破祖宗家法的大忌。林家那只老狐狸，绝不会放过这个攻讦我陈家的绝佳机会。
就在这时，一道极轻的、带着水汽的呼吸声从屏风后传来。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清瘦的身影立在阴影里，正是沐浴归来的谢青梧。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色常服，湿润的发丝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在烛光下几近透明的脸庞愈发苍白。显然，他听到了我们方才的对话。
“皇上此举……怕是打破了祖宗家法。”他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根冰针，精准地刺破了我们姐妹间心照不宣的忧虑。他深知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林家势力庞大，若宫中再有变数，局势将更加复杂。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向我们微微躬身。“小姐，此事……....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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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水氤氲的浴桶中，谢青梧将自己整个人都沉入水中。温热的水流包裹着他的身体，驱散了连日来的寒意与疲惫。这与教坊司那冰冷刺骨的脏水截然不同，这里没有鄙夷的目光，没有粗暴的拉扯，只有宁静与暖意。他想起方才那个叫莫湘的少年，天真烂漫，像一缕未经污染的阳光，让他紧绷的心弦有了一丝松动。
可松动之后，是更深的茫然。他与莫湘的出身何其相似，可如今的境遇却天差地别。莫湘有陈家三小姐护着，活得无忧无虑，而自己呢？不过是陈凌一时兴起买来的玩物，一个用来搪塞婚事的挡箭牌。这
份看似安稳的生活，脆弱得如同水面的浮萍。
他从水中起身，水珠顺着他白皙光滑的肌肤滚落，划过清瘦的肩胛，没入腰际。他换上松晴备好的干净衣物，月白色的长衫柔软舒适，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他犹豫了片刻，是回自己那间小小的厢房，还是……回到她的身边？
心中有个声音在催促他。他不能离开她的视线太久，他必须让她习惯自己的存在，必须让她觉得，自己是有用的。怀着这样的忐忑，他轻手轻脚地回到暖阁外，正欲通报，却听见了屋内陈家姐妹的低语。
“带大姐去上朝……”
这几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响。谢青梧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他出身官宦世家，自小耳濡目染，岂会不知这其中蕴含的巨大凶险？帝王携妃上朝，闻所未闻，这是要将那位贵妃娘娘和整个陈家架在火上烤！林家……林家一定会借此大做文章。
一种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他。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在教坊司里讨好恩客的“折玉”，他如今的性命与陈家紧紧捆绑在一起。陈家若倒，他只会落得比从前更凄惨的下场。他屏住呼吸，静静聆听，当听到陈凌也意识到其中凶险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这是他第一次，想要主动参与到陈家的核心事务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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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他眼中的忧虑如此真切，竟不似伪装。
“我觉得，得让大姐避避风头了。”我沉声说道，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小姐所言极是。”谢青梧轻轻点头，走到我身边，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仿佛我们是筹谋已久的同伴。他瞥了一眼满脸担忧的陈姝，继续道：“如今皇上对娘娘如此倚重，满朝文武怕是早已议论纷纷。”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那是一个人深度思索时的小动作。
“贵妃娘娘若不避嫌，恐会招来更多麻烦，甚至……”他顿住了，担忧地看向我，“影响到陈家。”
他一针见血，指出了最核心的要害。
“二姐放心，”陈姝站起身，拍了拍我的手背，给了我一个安定的眼神，“你在家里待着，我自去找大姐说。”我的妹妹，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成为我最坚实的后盾。
谢青梧闻言，竟对着陈姝微微欠身，姿态恭谨：“多谢三小姐。”随即，他又抬眸看向我，眼中满是郑重，“三小姐此去，务必小心谨慎，如今局势微妙，切不可让旁人察觉我们的意图。”他眉头紧锁，显然已经想到了林家的虎视眈眈，“青梧虽在府中，也会时刻关注动向，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定当及时告知小姐。”
他这番话，条理清晰，思虑周全，哪里还有半分教坊司里任人摆布的破碎模样？倒像是回到了当初那个名满京华的谢家公子。
陈姝送我到门口，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垂首立在我身侧的谢青梧，忽然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二姐，你……眼光不错啊.….”
她的声音虽轻，但在这寂静的暖阁里，谢青梧又岂会听不见。我看到他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起一层薄红，像是被人抓住了什么心事，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三小姐谬赞了，”他的声音细若蚊呐，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青梧……..青梧只是个罪臣之后，能得小姐收留，已是天大的福气。”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羞涩，更多的却是无法言说的苦涩与自卑。
我送走陈姝，转身回到屋内，见他还僵在原地，便淡淡地说了一句：“她说着玩的，你别在意。”
他轻轻点头，抬眸望向我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比哭还难看。“青梧明白，三小姐心直口快，青梧怎会在意。”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犹豫
了片刻，还是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剖白心迹，“不过……青梧自知身份卑微，能留在小姐身边，为小姐分忧解难，已是青梧最大的心愿，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
不敢有非分之想么？
我走到他面前，烛火下，他低垂的眼睫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我忽然觉得，或许，是时候让他知道一些事情了。于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他的呼吸猛地一滞。我看到他整个人都绷紧了，仿佛我那一眼是无形的枷锁，看穿了他所有的小心翼翼和故作镇定。他忙垂下眼帘，却又忍不住抬起，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声音里带着不易
察觉的颤抖：“小姐……可是有话要对青梧说？”
他藏在宽大袖袍下的双手死死攥紧，掌心恐怕早已沁出了一层冷汗。他心中一定在疯狂猜测，我这一眼，究竟是何意？是嫌他方才多嘴，还是在考验他的忠心？
我依旧不语，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我要看看，他能懂到哪一步。
“我要说的话，你自己懂。”我缓缓开口，将所有的话语权都抛给了他。
他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再抬眼时，那双漂亮的凤眼里，竟已多了几分决然的死志。
“青梧……青梧明白小姐的意思。”
他对着我，缓缓地，郑重地，屈膝跪了下去。月白色的衣袍铺散在地，衬着他那张雌雄莫辨的绝色面容，凄艳得惊心动魄。
“青梧这条命如今是小姐的，”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日后无论小姐有何吩咐，青梧万死不辞。”
他微微俯身，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凉的地面，那枚鲜红的花钿在烛光下显得愈发妖异，“只盼小姐莫要嫌弃青梧累赘。”
我愣住了。我只是想告诉他，我准备接纳他成为真正的“盟友”，他却以为……我是在向他索命，或是索要比命更重要的东西。
“额……”我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你严重误解我的意思了。”
他跪在地上，闻言微微一怔，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那冷白皮的面容衬得他的神情更加无辜。“青梧……误解了小姐的意思吗？”他咬了咬下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那……小姐的意思是？”
他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扇动，眼中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怕再次猜错的紧张。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点阴郁忽然散去了不少。我俯身，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他:
“我准备动手了。’
这五个字，比刚才那句“万死不辞”更让他震惊。他的呼吸瞬间停滞，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全然的惊愕，随即，那惊愕化为了燎原的烈火，是复仇的火焰，是决绝的疯狂。他猛地挺直背脊，俯身向我靠近，急切地压低声音问道：“小姐是要对林
家……动手了吗？”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指节泛白，手心里早已汗湿一片。尽管这是他日思夜想的时刻，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巨大的紧张与狂喜还是让他几乎无法自持。
“需要青梧做什么？无论多么危险的事，青梧都愿意去做。”
看着他眼中不惜一切的疯狂，我摇了摇头，伸出手，按住他清瘦的肩膀，示意他起来。“我会和姐姐一起想办法。”
他顺从地站起身，却并未坐下，只是立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仿佛怕错过我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他拿起桌上的笔，想要继续抄录账册来掩饰自己的心绪不宁，可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小姐，”他终是忍不住，再次开口，“林家势力庞大，又在朝中经营多年……”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即便有贵妃娘娘相助，也要千万小心。”
提到仇人，他眼中闪过一丝深可见骨的痛楚，那是家人被流放的锥心之痛，“青梧只盼能早日洗清谢家冤屈，若有任何能用得上青梧的地方，小姐万勿客气。”
“知道。”我看着他眼底的血海深仇，嘴角控制不住地漾起一丝笑意，一丝冰冷而阴森的笑。
那笑容似乎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小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可是已有计策？”他深知我行事果断，既然说要动手，想必早已有了周密的计划，但我此刻的笑容，实在让他心里发毛，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落入陷阱时的，志在必得的冷酷。
他捡起笔，紧紧握在手中，那双曾弹奏出无数风雅乐章的手，此刻却因激动与紧张而微微颤抖。他看着我，眼中翻涌着复仇的渴望与对未知的恐惧，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句满含忧虑的低语：“青梧……青梧只是担心，林家老奸巨猾，恐怕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既期盼又畏惧的复杂神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林家是头猛虎，但再凶猛的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而我的第一步棋，就是要在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拔掉他一颗最锋利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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