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的雾,是有性子的。
它不似江南烟雨那般缠绵悱恻,也不似塞北晨雾那般凛冽刺骨,就那样慢悠悠地漫过黛瓦青砖,漫过青石板路的缝隙,漫过沿街挂着的褪色灯笼,将整个镇子裹进一片朦胧的白里。天刚蒙蒙亮,雾最浓的时候,连对面铺子的幌子都瞧不真切,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在风里轻轻晃,像极了镇上老人讲的那些陈年旧事,虚虚实实,抓不住踪影。
沈清辞是被窗外的咳嗽声吵醒的。
她翻了个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窗外的天光透过糊着细棉纸的窗棂,晕开一片淡淡的白。咳嗽声断断续续,带着几分压抑的沙哑,是隔壁的陈阿公。陈阿公年轻时是跑船的,常年在水上讨生活,落下了咳疾,一到阴雨天或是雾浓的日子,就咳得厉害。
沈清辞披了件素色的夹袄,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水是昨晚就晾好的,温温的,喝下去能润润喉咙。她端着杯子走到窗边,指尖刚触到微凉的窗纸,就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吆喝声:“新鲜的河虾哟——刚从青川河里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哟——”
是李二的声音。李二是镇上的渔民,每天天不亮就去青川河捕鱼,回来正好赶上早市。沈清辞掀开窗纸一角,眯着眼睛往楼下看。雾依旧很浓,李二的身影在雾里若隐若现,他挑着担子,一边走一边吆喝,担子两头的木桶里,偶尔能看见几只青色的河虾蹦跳着,溅起细小的水花。
“清辞姑娘,起了吗?”楼下传来李二的声音,带着几分爽朗。
沈清辞应了一声:“起了,李二哥。今天的虾新鲜吗?”
“那可不!”李二拍了拍担子,“今天运气好,网了满满两桶,你要是要,我给你留着最大的。”
“好,一会儿我下来拿。”沈清辞笑着应道。
她放下杯子,走到铜镜前。镜子是黄铜的,边缘刻着简单的缠枝莲纹样,有些地方已经氧化发黑,照出来的人影带着几分模糊。镜中的姑娘梳着简单的双丫髻,额前留着薄薄的刘海,眉眼清秀,皮肤是常年不见烈日的白皙,只是脸色带着几分淡淡的苍白,像是久病初愈的样子。
三年前,她还是京城沈府的大小姐,父亲是当朝有名的翰林学士,母亲是温柔贤淑的世家女子。那时的她,锦衣玉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京城里无数公子哥倾慕的对象。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沈府一夕之间分崩离析。父亲被人诬陷通敌叛国,押入天牢,不到一个月就病逝了。母亲受不了打击,投湖自尽。而她,被忠心的老管家连夜送出京城,一路南下,最后辗转到了这青川镇,隐姓埋名,靠着变卖带来的一些首饰和给人绣些手帕、香囊为生。
青川镇不大,依山傍水,民风淳朴。镇上的人大多以捕鱼或者种茶为生,日子过得简单而平静。沈清辞刚来的时候,性子孤僻,不爱与人说话,镇上的人虽然好奇她的来历,但也没人过多打探。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这个安静寡言的外来姑娘。
她换了件干净的青布衣裙,拿起放在床头的绣花篮,正要下楼,就听见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谁啊?”沈清辞问道。
“清辞姑娘,是我,张婶。”门外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
沈清辞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住在斜对门的张婶。张婶是个热心肠的人,沈清辞刚来的时候,多亏了她的照顾。此刻,张婶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刚熬好的小米粥,给你端一碗过来。”
“谢谢张婶。”沈清辞连忙接过粥碗,指尖传来暖暖的温度,“每次都麻烦您。”
“客气啥。”张婶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沈清辞苍白的脸上,忍不住叹了口气,“姑娘,你身子骨弱,可得好好调养。这青川的雾大,湿气重,平时多喝点姜茶,暖暖身子。”
沈清辞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张婶关心。”
“对了,”张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今天镇上要来一位客人,听说是什么大人物,从京城来的,要在镇上住一阵子。你平时出门小心点,别惹什么麻烦。”
“京城来的客人?”沈清辞的心猛地一跳,握着粥碗的手指微微收紧。三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京城的一切,可听到“京城”这两个字,还是忍不住心慌。
“是啊,”张婶点了点头,“刚才镇长已经带着人去码头接了,估计这会儿也该到镇上了。听说那位客人身份不一般,随行的人就有好几个,排场大得很。”
沈清辞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慌乱,轻声说道:“我知道了,谢谢张婶提醒。”
张婶又叮嘱了几句,才转身离开。沈清辞端着粥碗,站在门口,看着张婶的身影消失在浓雾里,心里乱成一团麻。
京城来的大人物……会是谁呢?是冲着她来的吗?还是只是偶然路过?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三年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娇生惯养的沈府大小姐了,她现在是青川镇一个普通的绣娘,没人会认出她的。
她端着粥碗走进屋里,将粥放在桌上。粥是小米熬的,熬得软糯香甜,还加了几颗红枣,是张婶的一片心意。可沈清辞此刻却没什么胃口,她坐在桌前,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心里一片茫然。
青川镇,这个她以为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难道也要变得不再平静了吗?
与此同时,青川镇的码头。
一艘乌篷船缓缓靠岸,船身不大,但做工精致,船檐下挂着的青色灯笼在雾气中轻轻摇曳。船刚停稳,就有几个穿着青色长衫、腰佩长剑的护卫率先跳上岸,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随后,一个身着月白色锦袍的男子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男子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他的头发用一根玉簪束起,玉簪质地温润,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站在船头,目光扫过码头上迎接的人群,最后落在青川镇笼罩在浓雾中的轮廓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公子,已经到青川镇了。”身后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随从轻声说道。
男子点了点头,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知道了。”
他迈步走下船,镇长连忙上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不知公子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恕罪。”
男子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径直往前走。镇长也不觉得尴尬,连忙跟上,一边走一边介绍:“公子,咱们青川镇虽然不大,但山清水秀,风景宜人。尤其是青川河的鱼,那可是远近闻名的鲜美。公子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经在镇上最好的客栈备好了酒菜,公子先歇息歇息。”
男子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脚步不停,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镇上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在寻找什么。
浓雾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随行的护卫们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生怕有什么意外。
镇上的居民们听说来了大人物,都纷纷躲在自家门口或铺子后面,好奇地探头张望。雾气朦胧,他们看不清男子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以及他身上那股与这个小镇格格不入的贵气。
“那就是京城来的大人物吗?看起来好有气势。”
“是啊,听说身份不一般,不知道来咱们这小地方做什么。”
“管他做什么,只要不打扰咱们的日子就行。”
议论声此起彼伏,却都压得很低,生怕被那位大人物听见。
男子似乎并没有在意周围的目光,他沿着青石板路,一步步走进青川镇的深处。浓雾漫过他的衣摆,留下淡淡的湿气,他却像是毫无察觉,目光依旧在四处搜寻着。
他来青川镇,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也不是为了什么公务,而是为了一个人。一个他找了三年的人。
三年前,沈府变故,他奉命追查,却迟了一步,只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所有人都以为沈府的大小姐已经死了,可他却不信。他总觉得,她还活着,就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去找她。
这三年来,他走遍了大江南北,从未放弃过寻找。直到上个月,他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只有三个字:青川镇。
他立刻放下手头的一切,马不停蹄地赶来。他不知道这封信是真是假,也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但他必须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不愿错过。
青川镇的雾,依旧很浓。他站在一条岔路口,目光在两条雾气弥漫的小巷里来回逡巡。
她,会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