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城市被笼罩在一片由暖橙向深蓝过渡的静谧之中。陆昭云回到公寓,屋内一片寂静,与她离开时别无二致。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江浸月的气息,很淡,却无法忽略。
她换下外出的衣服,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工作或阅读,而是有些心神不宁地在客厅里踱步。目光扫过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沙发,擦拭得光洁如新的书架角落,还有厨房里摆放整齐的杯具。
这些细节,在此刻看来,不再仅仅是“懂事”的证明,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着这个临时住客正在努力地、小心翼翼地融入这个空间,并试图留下一些积极的、值得被留下的痕迹。
咖啡馆里那个忙碌的、清瘦的侧影,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端着托盘时微微紧绷的手臂线条,他被客人询问时认真倾听微微蹙起的眉头,他解决问题后那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轻吁……所有这些画面,都与他此刻不在场时留下的这些无声痕迹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关于“努力生存”的具象化表达。
冰箱运行发出低沉的嗡鸣,打破了室内的寂静。陆昭云走过去,拉开冰箱门。
里面除了她之前购买的牛奶、鸡蛋和几样蔬菜,还多出了一小袋东西——是昨天她给他的那份三明治,依旧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旁边还有几个看起来干巴巴的、似乎是便利店最便宜的那种袋装面包。
他果然没有动用她给的食物。
甚至可能,他这两天根本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咖啡馆的工作晚上九点才结束,他哪里有时间,又舍得花多少钱去吃一顿正经的晚餐?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陆昭云的心上,不剧烈,却持续地散发着酸胀的痛感。
她沉默地关上冰箱门,走到流理台前。看着空荡的台面,一个决定在心底慢慢清晰起来,带着一种破开迷雾般的坚定,却也伴随着打破自我设立界限的轻微不适。
她开始准备晚餐。动作比平时更慢,也更细致。淘米,煮饭。清洗蔬菜,切好肉丝。
她打算做简单的肉丝炒青菜和番茄蛋花汤,都是家常的、能带来暖意的食物。当她将食材一一备好,锅里的水开始冒出细密的气泡时,门口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晚上九点零五分。他下班了。
陆昭云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锅里逐渐翻滚的水花,听着身后传来的、尽量放轻的换鞋声,以及他走向客厅的脚步声。
“陆姐姐,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但依旧清晰。
“嗯。”陆昭云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先去洗个手,准备吃饭。”
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顿住了,似乎有几秒钟的凝滞。然后,是更轻、更迟疑的脚步声走向浴室的方向。
当江浸月从浴室出来时,陆昭云已经将炒好的青菜和冒着热气的汤端上了餐桌,电饭煲的指示灯也跳到了保温状态。
暖色的灯光下,简单的两菜一汤,散发着诱人的家的气息。
他站在餐桌旁,看着桌上的饭菜,又看了看正在盛饭的陆昭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愕然和不知所措。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双手有些无所适从地垂在身侧。
“坐下吃饭。”陆昭云将盛好的两碗饭放在餐桌两端,自己率先坐了下来,拿起筷子。
江浸月这才像是接收到指令般,动作略显僵硬地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他的目光掠过桌上的菜肴,最后落在自己面前那碗晶莹的白米饭上,眼神复杂,有渴望,有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仿佛无法承受这份好意的惶然。
晚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中开始。
陆昭云安静地吃着饭,偶尔夹一筷子菜,动作一如既往的从容。她能感觉到对面投来的、那道小心翼翼的目光。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咀嚼得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又仿佛在借此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
他几乎没有主动去夹菜,只有当陆昭云用公筷给他碗里添了一些时,他才低低地说一声“谢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种沉默,与之前几天因陌生和边界感而产生的沉默不同。这是一种充满了未言之语的、沉重的静默。三天期限的最后时刻,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两人的心头,让每一次餐具轻微的碰撞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陆昭云知道他在等。等她的宣判。等那句“明天你就该离开了”。
她也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紧绷的、近乎哀伤的气息。他大概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所以才会连她给的食物都不敢轻易动用,所以此刻才会如此食不知味。
终于,在晚餐接近尾声,两人碗里的饭都见了底时,陆昭云放下了筷子。她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目光平静地看向对面始终低着头的少年。
江浸月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色。他慢慢地、几乎带着某种仪式感地,也放下了筷子,抬起头,迎向她的目光。
那双清澈的黑眼睛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平静,有对她这些天收留的真诚感激,还有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对未来的茫然与不舍。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主动提起离开的事情,好让彼此都不那么尴尬。
但陆昭云先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餐厅里,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咖啡馆的工作,还适应吗?”
她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江浸月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
“还……还好。店长和同事都挺照顾的。”
“嗯。”
陆昭云点了点头,视线掠过他依旧单薄的肩膀,然后重新落回他的眼睛,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既然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那么,房租和水电费,我们需要重新计算一下。”
江浸月彻底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没能立刻理解她话中的含义。
陆昭云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说道,条理清晰,一如她当初定下三天期限时那样:
“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沙发,或者……”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间一直空置的客房,
“我可以把客房收拾出来。房租按照市场价折算,扣除你承担部分家务的价值,具体数额我们可以商量。水电费平摊。”
她的话音落下,餐厅里陷入了比刚才更深沉的寂静。
江浸月呆呆地看着她,像是听不懂她说的每一个字。他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骤然卸下千斤重担后、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脆弱和感激。
他猛地低下头,双手紧紧攥住了膝盖上的布料,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
陆昭云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再说更多。她知道,这个决定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仅是一个栖身之所,更是一种认可,一种将他纳入生活秩序的、有限的许可。
过了好一会儿,江浸月才重新抬起头。他努力眨了眨眼睛,试图逼回眼眶里的湿意,但声音还是带上了一丝无法控制的哽咽和沙哑。
“为……为什么?”
他问,声音很轻,带着颤抖。
陆昭云沉默了片刻。
为什么?
因为她看到了他在咖啡馆的努力?
因为她无法漠视他可能再次流落街头的可能性?
还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排斥这种“同在感”?
最终,她给出了一个理性且听起来无懈可击的理由,避开了所有可能模糊边界的感性回答:
“一个稳定的住处,有助于你更好地工作和规划未来。合租,对我来说,也能分担部分生活成本。这是基于现实利益的考量。”
她刻意将这份延续的收留,定义为一种“合租”关系,用理性的外壳包裹了内里那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江浸月看着她,那双湿润的眼睛里,光芒剧烈地闪烁着。他显然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也明白她在刻意维持着某种距离。但这已经足够了,远远超出了他最大的期望。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郑重地,如同许下承诺般说道:
“谢谢您……陆姐姐。房租和水电费,我会按时付的。家务我也会好好做,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坚定,和一种被赋予了新生的珍重。
陆昭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她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这一次,江浸月没有立刻抢着收拾。他依旧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默默地走过来帮忙。他的动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轻柔,也都要坚定。
无声的晚餐结束了。
那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静默,也随之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名为“共生”的序章,在这温暖的灯光下,悄然拉开了帷幕。
期限被无限期延后,边界依旧存在,但在这边界之内,某种更深厚的东西,已经开始悄然生根。
而那句未曾宣之于口的真正原因,或许,终有一天,会在时光的浸润下,浮出水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