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细沙,在指缝间平稳流淌。
转眼,江浸月在这间公寓里,已经以“合租人”的身份住了近半个月。最初那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氛围,逐渐被一种更为自然的日常节奏所取代。
他彻底接手了家里几乎所有的日常清扫工作,并且完成得无可挑剔。
陆昭云发现,自己甚至不需要再提醒他什么,他总是能先一步注意到水壶需要除垢了,或者阳台的植物该浇水了。他的存在,从最初需要适应的“变量”,慢慢变成了这个空间里一个稳定、可靠的背景音。
陆昭云也习惯了在准备晚餐时,自然而然地做上两份;习惯了他每周五晚上,将那个装着房租的信封工整地放在餐桌一角;习惯了自己深夜从书房出来时,客厅里那盏为他亮着、也顺便为她照亮路径的小灯。
这天晚上,天气有些闷热。白天的暑气未能完全散去,凝结在城市的夜空里,让人心头莫名有些烦躁。陆昭云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合上电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新书的进展依旧缓慢,卡在一个情感转折点上,让她有些心力交瘁。
她推开书房门,发现客厅里空着,沙发上看书的人不见了。
阳台的玻璃门开着,白色的纱帘被夜风轻轻拂动。
她走过去,看到江浸月正背对着客厅,倚在阳台的栏杆上,望着楼下远处流光溢彩的车河。
夜风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吹动了他额前柔软的黑发。他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旧T恤和运动裤,清瘦的背影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单薄,又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
陆昭云没有立刻出声,只是也走到了阳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同样望向远处那片璀璨却无声的光海。城市的喧嚣被距离过滤,只剩下模糊的低鸣,反而衬得这方小小的阳台格外宁静。
“屋里有点闷。”
江浸月似乎早就察觉到她的到来,没有回头,轻声说了一句,像是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嗯。”陆昭云应了一声,手臂搭在微凉的栏杆上,“是有点。”
两人并肩站着,沉默了一会儿。夜风持续地吹拂着,稍稍驱散了心头的烦闷。
“工作还顺利吗?”
陆昭云找了个话题,打破了沉默。她注意到他最近下班回来,神色间偶尔会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挺好的。”
江浸月转过头,对她笑了笑,那笑容在月光和远处霓虹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朦胧,“就是周末人多的时候,有点忙不过来。不过能学到很多东西,店长偶尔还会教我一点咖啡拉花的技巧。”
他的语气很平和,听不出抱怨,只有一种认真对待生活的踏实。
“那就好。”
陆昭云点点头。她发现,和他聊这些日常,比自己一个人对着电脑屏幕苦思冥想,更能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彼此都享受这份安静的默契。
过了一会儿,江浸月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像是在对夜色自言自语:
“有时候站在这里看,会觉得这座城市真大,灯光真亮,好像永远都不会熄灭一样。”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感慨。
陆昭云侧头看他。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盛着远处灯光的碎影,也盛着一些更深邃、更复杂的东西。
“不喜欢这种热闹?”她问。
江浸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似乎自己也有些矛盾。“不是不喜欢。只是……有时候会觉得,这些热闹是别人的。它们就在那里,很近,又好像隔着一层玻璃,碰不到。”
他的话很朴素,没有什么华丽的修辞,却精准地描摹出了一种漂泊者共通的疏离感。
陆昭云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刚来这座城市打拼的时候,也曾无数次站在租住的小房间窗口,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生出过类似的感觉。
“习惯就好。”
她最终只是说了这么一句,算不上安慰,更像是一种基于自身经验的陈述。
江浸月转过头,看向她,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认真:“陆姐姐,你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也会这么觉得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起关于她过去的事情。问题并不越界,带着一种纯粹的、想要了解的好奇。
陆昭云沉默了片刻。
夜风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她很少对人谈起那些初来乍到的日子,那些咬着牙硬扛的艰辛,似乎早已被时间封装起来,丢在了记忆的角落里。
但此刻,在这静谧的阳台上,对着这个眼神干净的少年,她忽然觉得,说一说也无妨。
“会。”她简单地肯定,目光重新投向远方,“而且可能比你觉得的更糟糕。住过没有窗户的隔断间,因为交不上房租被房东赶过,也做过很多……现在看来毫无意义的工作。”
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江浸月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专注。
“那时候觉得很难,看不到头。”陆昭云继续说道,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支撑下来的,大概就是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还有……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东西吧。”
她没说那“不肯熄灭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是写作的梦想,还是对更好生活的渴望。但江浸月似乎听懂了。他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
“嗯。心里得有点东西亮着。”
这句话让陆昭云有些意外。她看向他,发现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栏杆上一点点斑驳的漆皮。
“我……”他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几乎要被风吹散,“我以前也去过别的城市。更小一点的地方。”
陆昭云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去的。他说那边有活儿,能挣钱。”江浸月的语速很慢,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挑选着词汇,避免触碰到某些不愿细说的部分,“后来,活儿干完了,他拿了钱,就走了。把我留在那儿了。”
他说得很简略,甚至没有提及具体的地点和人名,但寥寥数语背后隐藏的被抛弃、举目无亲的茫然和无助,却沉甸甸地压在了夜色里。
陆昭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当初会出现在那个雨夜的公交站台,为什么他对“安稳”有着如此深刻的渴望,又为什么在得到一份暂时的容身之所时,会表现出那样近乎卑微的感激和珍惜。
“那时候,身上没什么钱,也不敢找警察,怕被送回去……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就跟着拉货的车,一路打零工,换地方,最后到了这里。”
他抬起头,看向陆昭云,眼神里有种坦诚后的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是在担心自己的过去会让她看轻。
“是不是……挺没用的?”
“没有。”陆昭云回答得很快,也很肯定。她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异常清晰,“你能靠自己活下来,走到这里,已经很好了。”
这不是客套的安慰。是她基于对他这段时间观察得出的真实评价。他的坚韧,他的懂事,他努力向上的生命力,都值得这句“很好了”。
江浸月怔怔地看着她,眼眶似乎微微有些发红。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失态,过了好几秒,才用带着鼻音的声音闷闷地说:“谢谢。”
谢谢你的收留。谢谢你的认可。谢谢你这句“很好了”。
所有的未尽之言,都融在了这两个字里。
夜风似乎变得温柔了一些。远处城市的灯光依旧璀璨,但那层玻璃般的隔膜,仿佛在悄然融化。
陆昭云没有再追问他的过去,他也没有再诉说更多。有些伤痕,不需要反复撕开,能被理解,能被轻轻接住,就已经是莫大的慰藉。
两人又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直到夜风带来的凉意渐深。
“不早了,进去吧。”陆昭云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手臂。
“好。”江浸月点点头,跟在她身后,一起走回了灯火温暖的室内。
阳台的门被轻轻关上,将夜色和凉风挡在外面。但刚才那场短暂而坦诚的交谈,留下的暖意,却无声地浸润了这方寸之地,也悄然拉近了两个灵魂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