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离歌

医院病房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一缕稀薄的晨光。贺峻霖缓缓睁开眼，高烧退去后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但奇怪的是，他的头脑却异常清明，仿佛连日的高烧烧掉了他所有的犹豫和混沌。

他偏过头，看到张真源靠在旁边的椅子上，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显然是守了他一夜。一股暖流混杂着深深的歉意涌上心头。在这个城市，或许只有张真源是真正关心他的人。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张真源也醒了过来，立刻关切地探身

张真源贺儿？醒了？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贺峻霖摇了摇头，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很平静

贺峻霖好多了，张哥。谢谢你。

他的平静让张真源微微一愣。那不是以往强装出来的坚强，而是一种从内而外的、近乎沉寂的淡然。张真源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护士进来检查了体温和体征，确认烧已经退了，再观察半天就可以出院，但叮嘱一定要好好休息，情绪避免波动。

张真源出去买早餐的间隙，贺峻霖拿起床头的手机。开机后，除了张真源的数条关切信息和几个工作群的通知外，那个他最熟悉的号码，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未读消息或未接来电。最后一条记录，依旧停留在几天前，他那条未被接听的求助通话。

心口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麻木。他点开严浩翔的聊天界面，手指悬在屏幕上良久，最终，没有输入任何一个字，只是默默地、干脆利落地将那个置顶了十年的聊天窗口取消了置顶，然后拖进了删除列表。

“确认删除联系人‘浩翔’？将同时删除与该联系人的聊天记录。”

屏幕上跳出冰冷的提示。贺峻霖没有丝毫犹豫，点击了“确认”。

十年来的数千条消息，关心、叮嘱、工作汇报、偶尔鼓起勇气的闲聊，以及更多石沉大海的发送……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化为虚无。像是从未存在过。

当张真源提着热粥和小菜回来时，贺峻霖正望着窗外发呆。阳光照在他依然苍白的脸上，有一种易碎的美感。

张真源贺儿，先吃点东西。

张真源将餐盒摆开。

贺峻霖顺从地吃了几口，然后放下勺子，看向张真源，眼神清澈而坚定

贺峻霖张哥，我决定辞职了。

张真源的手一顿，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还是心头一沉

张真源贺儿，你别冲动！身体还没好利索，等好了再说。公司那边……浩翔那边……我会去跟他谈……

贺峻霖不用了，张哥。

贺峻霖打断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贺峻霖和他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我累了，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张真源那你要去哪里？回家乡休息一段时间吗？我帮你请假……

贺峻霖不

贺峻霖摇摇头，露出一抹极淡、却透着释然的微笑

贺峻霖去一个全新的地方，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他谢绝了张真源送他回家的好意，自己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那个承载了太多苦涩回忆的公寓，贺峻霖没有多做停留。他迅速地、有条不紊地开始整理。

东西并不多。他带走的，只有几箱书籍、一些必要的衣物和少量私人物品。至于那些与严浩翔相关的——严浩翔随手送他的、他却当宝贝收起来的钢笔；公司年会上侥幸得到的合影；甚至还有大学时严浩翔打球后扔给他、他偷偷留下的矿泉水瓶……所有承载着卑微爱恋的证物，都被他平静地装进一个大纸箱，封存，然后放在了门口，等着保洁人员收走。

最后，他坐在书桌前，写下了那封简短的辞职信。没有抱怨，没有指责，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表达了感谢和辞职的决定。他将电子版发送到人事部邮箱，同时打印了一份，签上名字，装入信封。

做完这一切，他注销了用了多年的本地手机号，重新申请了一个全新的号码。旧号码的通讯录里，他只存下了张真源一个人的新联系方式。然后，他给张真源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贺峻霖真源，谢谢，我走了，保重。

没有透露目的地，没有说归期，甚至没有多余的告别。信息发送成功后，他取出了那张旧的SIM卡，轻轻掰成两半，扔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场夜雨过后，空气清冷而干净。贺峻霖拖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背着一个双肩包，最后一次环顾这个他生活了几年的空间。没有留恋，只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

他打车前往火车站，买了一张最早出发前往南方一个沿海小城的列车票。那里没有严氏的产业，没有熟悉的人潮，只有陌生的海风和慢节奏的生活。他坐在候车室里，看着形形色色的旅客，内心异常平静。

当列车缓缓启动，这座城市的高楼大厦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时，贺峻霖靠在窗边，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回头。

最初的几天，严浩翔确实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净”。

耳边没有了贺峻霖细心的提醒和叮嘱，办公室里没有了那个随时待命的身影，应酬时也没有人再为他挡酒、递上温热的蜂蜜水。一开始，他觉得这很好，终于没有人再“烦”他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工作到深夜，可以毫无负担地接受每一杯敬酒，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但这种“清净”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第三天，他习惯性地在会议前想让助理准备一份特定格式的资料，却想起新来的助理远不如贺峻霖贴心周到，送来的文件错误百出，让他大发雷霆。

第四天，他胃病隐隐发作，疼痛难忍时，下意识地去摸抽屉，里面空空如也——以前那里总是被贺峻霖备着各种胃药和温和的零食。

第五天，一场重要的商业晚宴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没有人再来帮他解围，最后是司机费力地将他扶上车。他在车上吐得一塌糊涂，头痛欲裂，看着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一种莫名的烦躁和空虚感开始啃噬他的心。

他拿起手机，下意识地翻找通讯录，想打电话给贺峻霖，想听听那个总是带着关切的声音。然而，他划了半天，才猛地意识到——贺峻霖已经好几天没出现在公司了。

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还在闹脾气？这次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拨通了贺峻霖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却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冰冷提示音。

空号？

严浩翔愣住了，酒意醒了大半。他不信邪地又拨了几次，结果依旧。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开始悄然蔓延。他立刻打给张真源，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严浩翔贺峻霖呢？他电话怎么是空号？

严浩翔语气急躁，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张真源冰冷而疲惫的声音

张真源他走了。

严浩翔走了？去哪儿了？休假了吗？他敢注销号码？

严浩翔一连串地追问。

张真源严浩翔

张真源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讽刺

张真源他是辞职了，离开了这座城市，不会再回来了。你到现在才想起来问他吗？

严浩翔辞职？！

严浩翔如遭雷击，猛地从车座上坐直身体

严浩翔他凭什么辞职？！谁批准的？！他怎么敢……

张真源他凭什么不敢？！

张真源终于忍不住低吼出来

张真源严浩翔，是你！是你一次次践踏他的真心，是你在他生病垂危时说出“别来烦我”！是你把他逼走的！你现在满意了吗？这个世界终于如你所愿，清净了！

张真源挂断了电话。

严浩翔听着忙音，呆若木鸡地坐在车里。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扭曲变幻，映在他失神的瞳孔里。

贺峻霖……走了？

那个在他身边待了十年，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人，真的走了？

不是闹脾气，不是欲擒故纵，而是彻底地、决绝地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空虚和恐慌瞬间将他吞没。他这时才惊恐地发现，那种他曾经享受的“清净”，原来是如此冰冷刺骨。

他试图联系所有可能知道贺峻霖去向的人，但一无所获。他冲到贺峻霖的公寓，敲门无人应答，房东告诉他租客已经退租离开了。

严浩翔站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前，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真正的失去。他以为贺峻霖永远会在那里，像一颗围绕他旋转的卫星，永远不会脱离轨道。直到此刻，卫星脱离了引力，消失在茫茫宇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世界，原来可以如此黑暗和寂静。

他烦躁地扯开领带，却无法驱散心头那愈演愈烈的恐慌和……悔恨。

严浩翔他会回来的。

他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声音却带着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颤抖

严浩翔他一定会回来的。

可是，这一次，那个总是带着温柔笑意唤他“浩翔”的身影，真的还会回来吗？

列车载着贺峻霖，呼啸着驶向未知的、但充满希望的新生活。而留在原地的严浩翔，第一次尝到了名为“追悔莫及”的苦果，这苦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