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大雨如天河决堤,狂涛般砸在破庙的残垣断壁上,溅起半尺高的水雾。雷鸣一声赛过一声,紫电如银蛇般劈开浓黑天幕,瞬间照亮庙内蛛网密布的梁木,也照亮了那尊半边脸颊塌落的泥塑佛像。
佛像前立着的中年汉子,正是何子旭。他约莫四十上下,鬓角已染霜华,却丝毫不显老态。一张脸刻满风霜,高挺的鼻梁左侧有道寸许长的疤痕,是早年与人比剑时留下的印记,反倒添了几分悍烈。双目狭长,此刻微眯着,瞳仁在闪电下亮得惊人,像是藏着未熄的星火。他额前几缕湿发黏在饱满的额头上,下颌满是杂乱的胡茬,沾着雨水与酒渍,却难掩那份历经江湖的硬朗气度。
何子旭身披一件早已洗得发白的素色蓑衣,蓑衣多处缝线崩裂,露出内里打了补丁的粗布短打。背后斜背着一柄寒铁柳叶剑,剑鞘通体乌黑,虽无雕饰,却在电光闪过之际泛着冷冽的暗光,剑穗早已磨断,只剩一截残绳在雨风中晃荡。
他忽然抬手,将腰间悬着的酒葫芦猛地抛向半空。那葫芦皮质粗糙,满是划痕,在昏暗的破庙里划出一道弧线。何子旭头微抬,嘴角勾起一抹不羁的笑,待葫芦下坠的瞬间,他手腕轻翻,稳稳将其接住,动作行云流水,尽显江湖人的利落。拔开葫芦塞子,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雨水的湿气散开,他仰头便往嘴里灌,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浸湿了胸前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只大口大口地闷饮,喉结滚动间,葫芦里的酒见了底。
“空了。”他低骂一声,随手将葫芦掷在一旁,葫芦在泥地上滚了几圈,发出沉闷的声响。酒劲借着雨夜的寒气上头,他眼神渐渐迷离,脚下却未踉跄。猛地,他右手握住剑柄,寒铁柳叶剑应声出鞘,一道寒光刺破雨雾。他腰身一拧,左臂顺势展开,右腿脚尖点地,身形陡然旋起,剑随身动,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紧接着沉肩坠肘,剑势陡然凌厉,剑尖划破空气,竟将周遭的雨丝劈开数寸。一套剑法舞得虎虎生风,收势时,他单膝跪地,长剑拄地,剑身震颤,发出嗡嗡的轻鸣,正是一记漂亮至极的收招武姿。
雨势更猛了,砸在他身上噼啪作响。何子旭缓缓起身,忽然仰天嗤笑起来,笑声起初低沉,随后愈发狂放,混着雷鸣震得人耳膜发颤。“哈哈哈!所谓侠义,所谓正道!”他边笑边挥剑乱劈,剑风扫得庙外的雨水倒灌进来,“不过是些自欺欺人的谎话!”笑声里满是疯癫,眼底却翻涌着狂暴的怒意,像是要将满腔的愤懑都倾泻在这雨夜里。他又连着劈出数剑,直到力气耗尽,才拄着剑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只剩疲惫不堪的颓然。
他踉跄着走到破败的佛像前,望着那缺了半边胳膊的佛像,先前的狂躁渐渐褪去。他沉默片刻,缓缓躬身,深深拜了两拜,动作算不上恭敬,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拜罢,他从怀中摸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枚火折子。他吹了数下,微弱的火星才艰难燃起。借着火星,他在庙角翻找出些未被雨水淋湿的干树枝与干草,堆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将火折子凑近,火苗慢慢舔舐着干草,最终燃成一团小小的篝火。
他解下蓑衣,又脱下湿透的短打,搭在篝火旁的石块上烘烤,衣物上的水珠滴进火里,发出滋滋的声响。接着他从行囊中抽出一床打满补丁的破被子,抖落上面的尘土,裹在身上。篝火的暖意渐渐漫上来,酒劲与疲惫一同涌至头顶,何子旭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皮越来越沉,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唯有篝火的微光,在雨夜里映着他满是风霜的脸。
夜雨收歇,东方泛起鱼肚白,熹微晨光穿透薄雾,洒在湿漉漉的青石路上。破庙的篝火早已燃尽,只余一堆泛着白霜的灰烬。何子旭起身时,肩头的蓑衣已干爽,搭在火边的短打带着淡淡的烟火气,再无半分湿冷黏腻。他将寒铁柳叶剑牢牢束在背后,酒葫芦空瘪着晃在腰间,行囊叠得齐整,随手甩到肩上,大步踏出了破庙。
脚下的路渐渐从泥泞变得坚实,不多时便望见了前方的镇子轮廓。镇子依着寒山溪而建,寒山桥横架溪上,青石板桥面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何子旭正欲过桥往镇里的客栈打酒,忽听得桥洞下传来一阵微弱的啼哭声。那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几分沙哑,却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他的耳中。
他脚步一顿,俯身往桥洞下望。溪面水汽氤氲,桥洞深处黑乎乎的瞧不真切。何子旭二话不说,双手按住桥边石栏,腰身一沉,纵身便跳了下去。他落地时足尖轻沾地面,稳稳立住,寒铁柳叶剑的剑鞘在石壁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借着凉透的晨光仔细一看,桥洞角落里摆着个半旧的木盆,哭声正是从盆里传出来的。他走上前弯腰,见盆中铺着层薄薄的旧棉絮,棉絮上卧着个襁褓裹着的婴儿。小家伙约莫足月大小,蜷缩着身子,小脸憋得通红。何子旭伸手探了探,触感温热,知是刚被遗弃不久,再一瞧襁褓的系带,便辨出是个女婴。
他心下一动,小心翼翼将女婴抱起。小家伙似是感受到了暖意,哭声弱了些,小脑袋在他粗糙的手掌下轻轻蹭了蹭。何子旭心头一软,转身便大步往桥上跑。他立在桥中央,举目四望,晨雾尚未散尽,镇上的行人寥寥,多是挑着担子的货郎和清扫街道的杂役。
“谁家的孩子?”他对着薄雾大喊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桥面上荡开,“这是谁家的女儿?就这么不要了?”
喊了数声,只听得溪水潺潺,冷风顺着溪面卷过来,刺得人脸颊生疼。他裹紧了怀中的襁褓,低头时瞥见女婴的脖颈上挂着枚小小的桃木牌,上面用细刀刻着“平安”二字,字迹稚嫩,想来是做母亲的亲手所刻。刚看罢,怀里的女婴像是饿极了,小嘴瘪了瘪,突然扯开嗓子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比先前响亮了数倍。何子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昨夜的酒劲过后,腹中早已空空,此刻也饿得咕咕作响。
他不再多等,抱着女婴快步进了镇。镇子不大,街口便有家粥铺,热气腾腾的白雾从窗口漫出来,混着米粥的清香。何子旭掀帘而入,店内只有两三张桌子空着。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女婴轻轻放在桌上,对着后厨扬声道:“店家,来碗稀饭。”
很快,店小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走了过来。那粥熬得软糯,米香浓郁。何子旭寻了根干净的木勺,舀起一勺吹得微凉,才试探着凑到女婴嘴边。小家伙像是闻到了香味,立刻止住哭声,小嘴本能地张开,小口小口吞咽起来,吃得起劲时,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了开来。
何子旭盯着她的脸,不由得看呆了。这女婴生得极是周正,额头饱满,眉毛细细弯弯,像画上去的一般。睫毛又长又密,沾着几颗晶莹的泪珠,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最讨喜的是那双眼睛,黑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望过来时,带着股懵懂的灵气。小鼻子小巧挺直,小嘴粉嘟嘟的,吃粥时腮帮子鼓鼓的,偶尔呛到,会皱起小小的眉头,模样娇憨得紧。便是他这般常年走江湖、见惯了刀光剑影的糙汉子,瞧着这小模样,也觉得心都化了。
“客官,这是你家的孩子?”店小二收拾邻桌碗筷时,瞥见桌上的女婴,忍不住笑着搭话,“长得可真俊,瞧这眼睛,灵透得很。”
何子旭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伸手轻轻碰了碰女婴的小脸蛋,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不是我的,今早在寒山桥洞下捡的。”
他顿了顿,看着店小二忙前忙后的身影,又问道:“你说,我若是收养她,可行吗?”
店小二闻言愣了愣,随即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粗布衣裳:“客官说笑了。我这店里的月钱微薄得很,平日里省吃俭用,也只够勉强养活自己,哪还有余力帮衬旁人。”
何子旭听了,没再说话,只是低头继续慢慢喂着怀里的女婴,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倒添了几分暖意。
何子旭把最后一勺粥喂进女婴嘴里,见她砸吧着小嘴,满足地眯起了眼,心里那点糙硬的棱角像是被温水泡软了。他指尖摩挲着女婴脖颈上的桃木牌,“平安”二字被磨得有些光滑,便低声道:“小家伙,这牌上刻着平安,往后小名就叫平安吧。”
他又望着窗外寒山桥的方向,晨雾已散,桥影清晰映在溪水里,昨夜的雨痕还凝在桥面的石板缝里。“我姓何,你我在寒山桥遇的,又赶了场夜雨,大名便叫何雨寒。”说罢轻轻捏了捏何雨寒的小手,语气里满是感慨,“咱们啊,都是苦命人,往后就凑活着过这苦命日子吧。”
女婴似是听懂了,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发出细碎的咿呀声。何子旭笑了笑,朝后厨扬声喊:“店家,再添两碗白粥。”
两碗热气腾腾的粥很快端上桌,他饿得狠了,也顾不得烫,呼噜呼噜几口便喝下一碗,另一碗也没磨蹭,片刻就见了底。粥香熨帖了空荡的肠胃,他浑身也添了些力气,转头冲店小二招手:“店小二,劳烦搭把手。”
他解开背上的行囊,取出那床打满补丁的破被子,在靠窗的长凳上铺平,小心翼翼将何雨寒放上去。小家伙刚沾着布料,便蜷起身子,小手攥着被子边角,竟慢慢睡了过去。店小二在旁帮着掖了掖被角,小声道:“客官放心,我看着呢,保准不让人碰着孩子。”
何子旭点头谢过,把蓑衣往肩上一搭,转身掀帘出了粥铺。镇子不大,拐过两个巷口便见着一家酒馆,门前挂着块褪色的木匾,写着“醉仙居”。他大步走进去,往柜台上拍了几枚铜钱:“店家,打一壶好酒。”
掌柜的麻利地取来个新酒葫芦,灌满了醇厚的米酒,塞到他手里。酒液的香气透过葫芦皮漫出来,何子旭捏着葫芦晃了晃,只觉得心里那点空落落的地方,总算被这熟悉的气息填了些。他没多耽搁,攥紧酒葫芦便往粥铺赶,脚步比来时快了几分,心里竟惦记着那床被子里的小小身影。
何子旭将酒葫芦揣进怀里,大步折回粥铺。何雨寒还蜷在长凳上睡得沉,小嘴微微张着,呼吸匀净,被子被她攥得皱巴巴的。他俯身将人小心抱起,襁褓贴着胸膛,暖乎乎的一团,连带着昨夜残留的戾气都淡了大半。他谢过店小二,将蓑衣往肩头一拢,裹住怀里的小身子,迈开步子出了镇子。
这江湖路本就孤冷,如今怀里多了个小累赘,何子旭的脚步不自觉放缓了些。走了约莫半日,日头渐烈,何雨寒在怀里哼唧起来,小脸皱着似是饿了。他寻了处树荫歇脚,摸出怀里仅剩的半块干饼,嚼得碎了想喂,可小家伙只抿着嘴哭。何子旭这才恍然,婴儿哪能吃这些粗糙吃食,得换些细软的米粮,还得备着襁褓尿布,桩桩件件都要银钱。
他低头看了看背上的行囊,这行囊跟着他走了十余年,里头除了几件旧衣裳,余下的都是些早年闯荡时攒下的宝贝。他解开行囊绳,翻出个油布小包,层层拆开,里面先是几株卷得紧实的干草,叶片泛着暗绿光泽,正是西域难得的仙草,当年为采这草,他在流沙里跟沙盗搏了半宿;又拿出个小锦盒,盒里嵌着颗黄豆大小的白珠,晶莹剔透,便是天山泪滴,据说能安神定惊,是他从雪山冰窟中寻得;最底下压着三枚战国红玛瑙牌,玛瑙上纹理如烈焰翻滚,边缘打磨得光滑,当年一位老侯爷以百两黄金相赠,他都没舍得换酒。这些物件,哪件不是江湖人眼热的稀罕物,寻常人家见了怕是要惊得说不出话。
何子旭将这些东西重新包好,揣进怀里,抱着何雨寒直奔前方的青溪镇。镇上最气派的便是“德顺当铺”,门楣上的金字虽有些斑驳,却依旧透着厚重。他掀帘而入,柜台后坐着个戴老花镜的掌柜,正拨着算盘,见他一身风尘,还抱着个孩子,眼皮都没抬一下。
“当东西。”何子旭将怀里的油布包往柜台上一放。
掌柜的慢悠悠放下算盘,推了推眼镜,伸手去拆包裹。待看清里面的物件,他那双耷拉的眼皮猛地一挑,手指颤抖着捏起那株西域仙草,凑近鼻尖闻了闻,又拿起天山泪滴对着光瞧,最后抚着那玛瑙牌的纹理,嘴里“啧啧”出声:“这位客官,你这些东西……莫不是来路不正吧?”
何子旭眉峰一挑,指节叩了叩柜台:“掌柜的,开门做生意,只看货成色,莫问来路。你就说,能当多少?”
话音刚落,旁边突然窜出个穿绸缎的年轻公子,身后跟着两个家仆。那公子凑到柜台前,一眼盯上了那枚天山泪滴,伸手就想拿:“这珠子倒是新奇,给我瞧瞧。”
何子旭手腕一翻,稳稳按住锦盒,冷声道:“放手。”
那公子吃了瘪,顿时沉了脸:“你这人好不识趣!知道我是谁吗?这青溪镇半数铺子都是我家的,你这破珠子,就算是真的,在这儿也得看我的脸色。”他转头冲掌柜的喝道,“张掌柜,这等来路不明的东西别收,免得惹祸上身。”
张掌柜面露难色,一边是镇上的富家公子,一边是身怀异宝的江湖人,哪边都不好得罪。他搓着手道:“客官,要不……你换别家试试?”
何子旭冷笑一声,抱起刚醒过来、正眨巴着眼睛的何雨寒,另一只手拿起天山泪滴,指尖一弹,珠子在柜台上滚了一圈,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这些物件,西域仙草能治濒死之症,天山泪滴可安幼儿夜惊,战国红玛瑙更是稀世之材。别说这青溪镇,便是京城的当铺,见了也得当宝贝收。你不收,自有人收。”
那富家公子见状,更是不服气,冲家仆使了个眼色:“给我抢过来,出了事我担着!”两个家仆立刻撸起袖子就往何子旭身前凑。
何子旭脚下轻轻一挪,将何雨寒护在身后,左手闪电般探出,扣住当先那名家仆的手腕,稍一用力,家仆便疼得嗷嗷直叫。另一个家仆见状,抄起旁边的算盘就砸过来,他侧身避开,手肘一抬,正撞在那人胸口,家仆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不过转瞬,两个家仆便没了还手之力。那富家公子吓得脸色发白,后退了两步,却还硬撑着喊:“你敢伤人!我报官抓你!”
“报官便报官。”何子旭目光如寒刃,扫过那公子,“我这些物件,皆是凭本事所得,官府来了,也得讲道理。倒是你,光天化日要强抢他人财物,该当何罪?”
张掌柜见势不妙,赶紧上前打圆场:“公子息怒,客官息怒。都是误会,误会!”他凑近那公子,低声说了几句,无非是这些物件价值连城,真闹到官府,公子未必占理。那公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狠狠瞪了何子旭一眼,带着家仆灰溜溜地走了。
店里总算清静下来。张掌柜擦了擦额角的汗,重新拿起那些物件细细打量,半晌才咬咬牙道:“客官,这些东西都是上等好货,只是当铺规矩,得折价。我给你五百两白银,你看如何?”
五百两已是极高的价钱,何子旭不再多言,点头应了。掌柜的麻利地写了当票,兑了银子,沉甸甸的银子被何子旭揣进怀里。他收起当票,转身抱起何雨寒,小家伙不知何时抓着他的衣襟,正对着他笑。
“何雨寒,往后吃喝不愁了。”他低声道,又怕惊着她,声音放柔了些,“平安,咱们去买些米糊。”
说罢,他大步走出当铺,阳光洒在他身上,怀里的孩子咿呀一声,倒是给这江湖路添了几分鲜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