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聂府,像一只长了灰尘的铜镜,淡了光,薄了锋。后院的檐角垂着积雪还未融尽的蛛丝,寒风从破窗中钻到屋内,带着泥土和陈年檀香的混合味道。聂清辞蹲在一张斑驳的木箱前,手背触着冰冷的玦扣,指腹能摸到老漆下的一道细裂纹。
他把盒盖揭开。盒里不是金玉,而是一卷被线绷得紧绷的绢帛。绢上有字,但笔迹微颤,像是被岁月齿咬过的痕迹。聂清辞用袖子轻拂,灰尘扬起,鼻端闻到一股带着金属味的微酸,像是久远血迹干后的气息。他的手指翻开绢帛,第一行字便带着一种低沉的、收着锋芒的自语:
藏锋诀。
四个字,刻得简短而冷。绢帛里夹着一小片薄铁,铁片边缘被磨光,像是匕首的残刃。聂清辞把它放在掌心,手心温凉,掌骨靠近指根处,感到一阵轻微的震颤。那震颤不是疼,是记忆——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孩提时跟着父亲在河畔练刀,父亲手腕一带,水花散开,后来父亲不见了,河面像刮过的镜子,留下一个空洞。聂清辞把记忆压回去,像把石子丢进深井。
有人在门外说话。声音熟悉,是守门的小厮薛有成,几个字便带着不屑:“清辞公子,外面来人寻聂家旁支的东西,说是要回主族清点。”
聂清辞没有应声。绢帛半卷,他把剩下的绫角折叠,塞回盒子里,放到胸前的衣襟下。胸口贴着旧时扇骨,扇骨里藏着一张破旧的画像,是个小男孩,眼神像破镜里的光点。那画像的背后,针线缝了几行小字,他能认出父亲的笔意。父亲没死,或者没有被风吹散。或许还有解。
门被推开。月光从门缝撒进,像刀口。来人是主族的使者,肩上挂着青布印章,步子压得一板一眼。使者看见聂清辞,嘴角扬了扬:“聂家旁支的清辞?听说你这几年吃得不少苦,今日带回几件家传,让主族照例收回——”
话没说完,薛有成就把几只薄木箱扛了进来。箱子里是几个生锈的盔甲断片,一把断了柄的短剑,还有一些黄纸符印。主族使者翻看,挑剔地哼一声:“罢了,都是些旧物,不值几文。你们聂氏旁支也就这些资格了。”
聂清辞抬头。月光落到他额角,勾出一条清冷的轮廓。他垂眉,言语不多:“这些东西,父亲曾说过——有一件,能说明聂家冤案。”
使者笑了,笑得狡黠,手里翻着那把断剑:“有人说,聂家当年被毁,是因为家中内乱。有何证据?证据就放在你旁支这儿,还是把话憋到主族堂上去说吧。少拿故事糊弄人。”
他故意把“故事”说得像是质疑。听者多。
聂清辞没有直接回怼。他做了一个动作:随手从怀中取出那只旧盒,轻轻放到桌上。动作平静无波,但桌面因他指关节的力道发出细响。使者停了手。薛有成皱眉,像是想拉开话题,却又怕惊动什么。
“把盒子给我。”使者伸手,眼睛盯着盒子上漆的裂纹,像能从中看出价值。聂清辞抬到面前,光线越过缝隙,绢片边缘的字被照出一角。使者的指尖在那一角停住了,他的表情疏远了一瞬,不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遗物。
“这字……”他低声说的,像是怕被人听见。话音未落,聂清辞已将盒盖合上,放回怀里。他的手稳得像石。胸口的画像与铁片一起,压得紧。
“主族若真要审查,带走便是。”聂清辞的语气像睡着的刀,慢慢压低却紧绷。使者脸上的笑意重新调了回来,伸手去拿盒子,拳头触到盒沿的瞬间,他的指节被什么东西刮到,轻微的疼。使者回头,眼中闪过一道惊疑,手背的袖子被揭开,露出一道浅浅的疤痕,疤痕的纹路像是被刀刻过,斜斜一条,结结实实。
聂清辞看见了。他鼻端有股金属的余香,记忆又一块被撬开。那疤痕的形状与手中薄铁的边缘吻合。父亲曾说,聂家若有血迹,便以血定锋。
使者的笑声变了调,没那么自信。薛有成的眼珠转了两下,终于说出一句不合群的话:“这盒里,若有主族命门,得主族堂上下定夺。清辞,你先将它送到祖堂去,再说。”
祖堂。那两个字像一只老者伸出的枯手。聂清辞低垂眉眼,像是点头,却在心里盘算。把盒子交出去就意味着失去主动权。主族的人会把绢帛带走,锁在案牍里,十数年过去又如旧闻被掩埋。不能。
他想起绢帛上画的一处山形,像一把横卧的刀鞘。当夜,他在烛光下,又翻开绢帛,按着字迹对照那幅山形。绢纸里夹的一片薄铁,能在某个方向反射下月光,形成一个独特的暗号。而暗号指向的,不在祖堂,在聂府后山——一个被言语搁置的旧井旁。
他知道主族的人要去祖堂。好。给他们去祭祀的理由,让他们疲于奔命。他要趁机去探那个旧井。
夜色下,聂清辞换了衣衫。外面仍有月光,清冷刺骨。他在屋内不声不响,轻手轻脚,把盒子放进怀里。没有告别,对薛有成只点了点头,像是交代,像是命令。薛有成抓住他的袖子,眼里有一点不敢的迟疑:“清辞公子,你要去?”
“去看看。”聂清辞的声音低而清晰,像刀刃抛出的钢光。脚步没有犹豫。他把披风一搭,掩住了脸,也掩住了那幅画像的轮廓。披风触到肩时,布料发出细小的摩擦声;空气里带着井口潮湿的腥味。
聂清辞走到院外,沿着主道绕过一处枯井。井口被藤蔓封住,藤叶像手掌抓着井沿。聂清辞伸手,藤蔓下有一个缺口,足以让人侧身而下。他的指腹触到湿滑的石壁,手掌有点发粘,指节冻得微白。他没有点灯。夜色里,井下有一种活着的沉默,像是能听见年轮转动的声音。
他把绢帛和薄铁放在胸前,低头看了一眼刻在绢上的字。那字里藏着一个方位和一句断句:借月下回声,移铁入石。意思浅显,却需要人按字面去做。聂清辞微微一笑,像是在跟父亲的影子交换一个秘密。他屈膝,脚勾进藤蔓的缺口,身体顺着井壁滑入。藤叶在他耳边摩擦,发出噪音。下一刻,月光被井沿切断,外界只剩下一道冷风顺着井口钻进来。
井下黑而黏,石壁像舌头。聂清辞伸出左手,摸索前行。手指触到一块突出的石板,石板边有个凹槽,凹槽里正好能放下那片薄铁。他将薄铁轻轻塞入,像是把钥匙推入锁眼。石板震动了一下,石壁里传来干涩的咔嚓声,随后有一股湿土味从前方散出,伴着一缕凉。那声音像沉睡的兽醒过来。
黑暗中,一股冷流涌来,像刀,像水。聂清辞没有后退。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攥紧,指关节泛起青筋。哪怕被人低估,他也要先把证据寻找回来,再去主族堂前翻脸。
他摸索着向更深的缝隙里去。手指碰到的是一条狭长的石阶,潮湿,带着小口子的铁锈味。脚踩下去的瞬间,身形往下一沉。地面开始倾斜,井壁的缝隙里挤出一丝丝光,像是有人在远处点起了灯,但那灯显得远而蓝。
他沿着石阶滑下,脚下的石头在月光之外,叠成一条往下的路。聂清辞的眉角锁紧,双肩收拢,像把一个人的重量全收在一股绷紧的弦上。他没有回头。外面传来远处盛传的锣鼓声,这是主族的人在祖堂聚集,议论着旁支的“证物”。他们不会想到,聂清辞正把手伸进一个他们以为被埋藏的地方。
当他脚踏入石室的那一刻,石门在身后轻轻合拢,石门的缝隙里透出一道薄薄的月光。室内不大,却有几处古旧的符号刻在墙上,符号周围附着干结的血渍。空气里带着油烟和铁的味道,像是炉火熄灭后遗留的余温。墙角有一把断口的刀鞘,刀鞘的铭纹和绢帛上所画的山形相同——那柄刀,曾属于聂家某人。
聂清辞弯腰,伸手去摸。指腹触到刻纹,刻纹里残留着干硬的血腥。手背凉了。他把手收回来,轻轻按住胸口,像是按住一个将要跃出的心脏。然后他俯身将绢帛摊开,按着绢上的文字开始辨认位置,手指沿着字迹移动,眼神在暗处捕捉每一处细节。他要做的,不多:找到那柄刀的真正下落,找出当年乱事的来龙去脉,带回可以在堂上掀翻局面的证物。
石室里风沉。聂清辞的手在字迹上移动,指尖的触感像是在拨动一段被封存的旋律。他听见自己的呼吸。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现在就往更深处去探索,哪怕外面的人已把目光投向祖堂的账本。他要在夜里把证据挖出来。于是他把绢帛卷好,手抚那把断口刀鞘,转身向石室更深处的暗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