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的雨,总带着江南独有的缠绵。
暮春时节,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已经下了三日,将莲花坞的青瓦润得发亮,空气中弥漫着荷叶与水汽交织的清润气息。江厌离撑着一把油纸伞,裙摆轻扫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裙摆上绣着的白梅沾了些许细碎的雨珠,宛如落了一层薄霜。她此行是去坞外的药庐取为江澄调理身体的汤药,自从上次乱葬岗围剿之后,江澄的修为虽无大碍,却总有些气脉不畅的后遗症,她便日日亲自来取药,从未间断。
药庐离莲花坞不算太远,不过半柱香的路程。只是今日雨势渐密,路面积了浅浅的水洼,行走间难免慢了些。待她取了温热的汤药,用棉垫仔细裹好揣在怀中,转身准备返回时,却忽然听到不远处的芦苇荡里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哼,像是有人受了伤。
江厌离脚步一顿。这芦苇荡紧邻寒潭,平日里少有人来,此刻雨雾迷蒙,更显幽静。她素来心善,虽知江湖多险,却也不忍置之不理。犹豫片刻,她还是握紧了油纸伞,循着声音的方向缓缓走去。
芦苇长得比人还高,碧绿的叶片被雨水打弯,湿漉漉地垂下来,划过她的衣袖。越往里走,那闷哼声便越清晰,还夹杂着微弱的喘息,听着竟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穿过一片密集的芦苇丛,眼前豁然开朗。寒潭的水面泛着淡淡的寒气,雨点落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而在潭边的一块青石上,正坐着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
他背对着她,身形挺拔却有些单薄,墨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黏在颈侧,沾染了暗红的血迹。他微微低着头,一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撑在青石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檀香,却又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与寒气。
江厌离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这背影,这气息,竟让她想起了那个早已魂飞魄散的人。可她明明亲眼看到他死于乱葬岗,被万鬼反噬,尸骨无存。
“阁下……”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是受了伤?”
男子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
当看清他的面容时,江厌离手中的油纸伞“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伞骨散开,溅起一片水花。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眸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他。
真的是魏无羡。
他的容貌与记忆中并无二致,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眉宇间褪去了往日的跳脱张扬,多了几分沧桑与疲惫。左眼角的泪痣依旧清晰,只是此刻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蒙着一层水雾,带着几分疏离与警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魏无羡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江厌离,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迅速被复杂的情绪取代。他挣扎着想站起身,胸口的伤势却让他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的血迹。
“江……江师姐?”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几分不确定,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厌离这才回过神来,心头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没死?他怎么会没死?这些年,他在哪里?为什么会伤成这样?无数个问题涌上心头,却最终都化作了心疼。她顾不上捡起地上的伞,快步走上前,蹲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想去扶他,却又怕触碰到他的伤口。
“阿羡,你怎么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瞬间红了,“你……你还活着?”
魏无羡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一紧,随即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师姐,好久不见。让你担心了。”
“担心?”江厌离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砸在青石上,“我以为你……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了。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她的目光落在他胸口的伤口上,那里的黑衣已经被鲜血浸透,暗红色的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下,顺着青石缓缓流向寒潭,与潭水融为一体。她心中焦急,连忙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那是她为江澄准备的,以备不时之需,此刻正好能用。
“别动,我帮你处理伤口。”江厌离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襟。她的动作轻柔,带着熟悉的温柔,让魏无羡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
伤口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横贯胸口,边缘狰狞,还在不断渗血。江厌离看得心惊肉跳,手都忍不住有些发抖。她知道,这样的伤口绝非寻常打斗所致,必然是遭遇了极为凶险的追杀。
“是谁伤了你?”她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魏无羡沉默了片刻,只是摇了摇头:“师姐,别问了。都过去了。”
他不愿多说,江厌离也不再追问。她知道他的性子,若是不想说,无论怎么问都不会有结果。她定了定神,将伤药小心翼翼地撒在伤口上,动作轻柔却迅速。药粉接触到伤口,魏无羡忍不住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却硬是咬着牙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江厌离看着他隐忍的模样,心中更是心疼。从前的他,受一点小伤都会嚷嚷着要师姐吹吹,可如今,这样重的伤,他却只是默默承受。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多少苦楚?
“忍一忍,很快就好。”她轻声安慰着,一边用干净的布条为他包扎伤口。她的指尖带着一丝暖意,触碰到他冰冷的皮肤时,魏无羡的身体微微一颤,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眼神复杂难辨。
雨还在下,油纸伞落在一旁,任由雨水冲刷。江厌离的头发和衣袖都被打湿了,水珠顺着发丝滴落,落在她的脸颊上,与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
包扎好伤口,魏无羡的气息似乎平稳了一些。他看着江厌离湿漉漉的模样,心中一阵愧疚:“师姐,让你淋着雨了。”
“无妨。”江厌离摇了摇头,将剩下的伤药递给他,“这个你拿着,日后换药能用。你的伤很重,不宜移动,不如先随我回莲花坞,也好安心养伤。”
听到“莲花坞”三个字,魏无羡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连忙摇头:“不行,师姐。我不能回莲花坞。”
“为什么?”江厌离不解,“莲花坞是你的家,你为什么不能回?”
“我……”魏无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如今的身份敏感,当年的事情虽已过去多年,却依旧是许多人心中的芥蒂。他若是回到莲花坞,必然会给江澄和师姐带来麻烦。更何况,他身上还背着血海深仇,那些追杀他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师姐,我现在的情况很复杂。”他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我不能连累莲花坞,不能连累你和江澄。”
“连累?”江厌离皱起眉头,“阿羡,我们是家人啊。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当年的事情,并非你的过错,是世人误解了你。江澄他……他这些年,其实也一直很想你。”
她没有说假话。江澄这些年,虽然嘴上从未提起过魏无羡,却总会在喝醉的时候,对着空荡的房间喃喃自语,喊着“魏无羡”的名字。她知道,江澄心中从未真正怪过他,只是骄傲如他,不愿承认罢了。
魏无羡心中一暖,却依旧摇了摇头:“师姐,谢谢你。但我真的不能回去。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的眼神坚定,带着一种江厌离从未见过的决绝。江厌离知道,他一旦做了决定,就很难改变。她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心中虽有不舍,却也只能妥协。
“那你打算去哪里?”她问道,“你的伤这么重,独自一人太危险了。”
魏无羡想了想,目光落在寒潭深处:“我打算去夷陵。那里人迹罕至,正好可以养伤,也能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夷陵,乱葬岗。那是他曾经的噩梦之地,也是他重生之地。那里虽凶险,却也是最能让他安心的地方。
江厌离闻言,心中一紧。她知道那里的凶险,却也知道,那是魏无羡唯一的选择。她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和一些干粮,递给他:“这些你拿着,路上用。还有,这是我的贴身玉佩,你带着,若是遇到什么困难,或许能派上用场。”
那是一块温润的白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江”字,是她从小戴到大的。魏无羡看着那块玉佩,又看了看江厌离眼中的担忧与不舍,心中一阵酸楚。他想拒绝,却又知道,这是师姐的一片心意。
“多谢师姐。”他接过玉佩,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师姐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等我处理完事情,一定会回来找你和江澄。”
江厌离点了点头,强忍着泪水:“你一定要保重自己。若是遇到危险,一定要第一时间想办法脱身,不要逞强。”
“我知道了,师姐。”魏无羡微微一笑,眼中的疏离与警惕渐渐褪去,多了几分往日的暖意。
雨渐渐小了,天边泛起一丝微光。魏无羡挣扎着站起身,虽然依旧有些虚弱,却比之前好了许多。他看着江厌离,深深鞠了一躬:“师姐,保重。”
“你也保重。”江厌离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魏无羡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向寒潭深处,黑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雾之中,只留下淡淡的檀香与血腥气,在空气中萦绕不散。
江厌离站在原地,捡起地上的油纸伞,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泪水再次滑落。她知道,这一次分别,不知又要等到何时才能相见。但她相信,魏无羡一定会信守承诺,一定会回来。
她握紧了怀中的汤药,转身朝着莲花坞的方向走去。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她的心中,既有重逢的喜悦,也有离别的不舍,还有一丝隐隐的担忧。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盼。
她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将会给他们的人生带来怎样的改变。她只知道,魏无羡还活着,这就够了。
而此刻,远在夷陵的乱葬岗上,魏无羡坐在曾经的竹屋旧址旁,手中摩挲着那块温润的白玉佩,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暖意。他抬头望向云梦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师姐,江澄,等着我。那些欠了我的,那些害了我的,我都会一一讨回来。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一定会回到你们身边,再也不分开。
风吹过乱葬岗,带来阵阵阴寒之气,却吹不散他眼中的坚定与执着。一场跨越生死的重逢,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在这个雨后初晴的日子里,悄然拉开了新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