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
铜铃的响声尚未完全消散,赵吏刚把状元笔的木盒收好,门外便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屋檐下冰凌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来者赤着脚,手中提着布鞋,湿冷的裤脚挂着水珠,每走一步都留下湿漉漉的脚印,到门槛处骤然结成霜,在晨光里泛着青白的光。
“想讨碗热茶喝。”女人的声音似冰裂一般,她紧紧抱着怀中的油纸包,蓝布旗袍的下摆沾满泥浆,头发上的玉簪缺了一半,“我叫沈清沅,是民国三十一年的邮差。”
赵吏瞧着她脚边的霜花问道:“邮差不是骑马的吗?”
“马在半山腰滑倒了。”沈清沅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叠得整齐的牛皮纸信封,信封角落结着薄冰,上面用红铅笔写着“江北 顾言启 亲启”,邮票被水泡得皱巴巴的,但仍能辨认出“平信”两字,“这封信……寄了七十年,还未送达。”
【回忆·民国三十一年深冬】
雪下得正紧,沈清沅裹紧棉袄站在邮局门口,手里攥着顾言启寄来的最后一封信。“等开春我就退伍,带你去看钱塘江大潮。”钢笔字被雪水洇开,在“退伍”二字旁边,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月亮——那是他们定情时,他还说她笑起来像月牙。
“清沅姐,江北的信今日必须送!”局长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再晚雪封山,前线的将士们就收不到家书了。”她咬咬牙将顾言启的信塞进贴身处,跨上马背冲进风雪中。马背上的帆布包沉甸甸的,除了军属的家书,还有她写给顾言启的回信,里面夹着片她亲手绣的手帕。
行至半山腰,马蹄突然打滑,她连人带马一同摔入了雪沟。帆布包滚下山崖,她在雪地里爬了三里路,手指冻得发黑,却仍死死攥着那封信。当她将要敲响驿站的门时,血已经冻在了棉袄上,信纸上的小月亮被体温焐化的雪水晕成了模糊的圆。
“顾言启……上个月在徐州会战牺牲了。”驿站的士兵接过信时,声音比风雪还冷,“他口袋里有张照片,背面写着‘等清沅的月牙’。”
【现实】
“他们说信送晚了,他直到死都以为我变心了。”沈清沅用指甲在信封上的冰碴上划过,留下了一些细细的白色印痕。“可我明明把回信塞进他战友的邮包里了……是不是雪太大,信被埋在山里了?”
赵吏从架上取下那只刻着莲花的铜镜,镜面刚擦过,映出她冻得发紫的指尖:“信没丢。”
镜中泛起白雾,渐渐显出身着军装的青年——顾言启靠在战壕里,膝盖上摊着封被血浸透的信,信纸边角绣着朵半开的霜花。炮弹落下时,他将信塞进胸口,手指在“等你”二字上按出深深的折痕。
“他收到了。”赵吏的声音混着茶烟,“部队转移时,他把信缝在了军装内衬,后来清理遗物的护士说,那封信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霜花手帕跟新的一样。”
面突然切换到二十年后的山坳——几个孩子在雪地里挖野菜,铁锹碰到硬物,挖出个腐烂的帆布包。里面的家书大多成了纸浆,唯有封牛皮纸信封完好无损,邮票上的“平信”二字旁,有人用铅笔补画了个完整的月牙。
去年山民修路时发现的。”赵吏轻叩镜面,“信里的霜花手帕,现在在县博物馆的‘抗战家书’展区,编号071,展签写着‘永不褪色的月牙’。”
沈清沅突然蹲下身子,脸埋进了膝盖里。油纸包里的信封渐渐融化,露出里面泛黄的信纸,是她当年没寄出的第二封信:“言启吾爱,见字如面。昨日梦见钱塘江大潮,你说要叫我骑在你肩上看浪头……”墨迹在泪水中晕开,将“等你回家”四个字泡得发胀。
“原来他看见了……”她抬手抹脸,指缝间漏出的霜花落在信纸上,瞬间化作透明的水珠,“我总怕信上的雪水弄脏了字迹,怕他看不清我绣的月牙……”
牛皮纸信封突然飘离桌面,就像一只小鸟轻轻掠过飘着茶香的空气中,在半空中展开——背面用铅笔描了无数个小月亮,每个月亮旁边都写着日期,从民国三十一年冬一直延续到牺牲前的那天。
沈清沅将信按在胸口,旗袍领口的玉簪突然裂开,露出里面卷着的发丝,黑得像墨。“这个……”她把断簪放在吧台上,簪头缺角处刻着极小的“启”字,“能给他吗?就说……月牙没有食言。”
赵吏捏起断簪,它在掌心化作半枚冰晶,轻轻落在抽屉里那片墨色书签旁。冰晶融化时,露出张被冻住的信笺一角,上面是顾言启的字迹:“清沅亲启,见字……”
沈清沅走向光门时,厦角的冰凌忽然掉落,在青石板上摔成碎玉。赵吏正用她留下的霜花笺擦拭铜镜,镜面映出个穿军装的青年,正对着空气比划着绣手帕的针法。“下辈子……”女人的声音被风吹散,“换我等你送信。”
光门闭合时,茶馆里飘起细碎的雪沫,落在铜酒壶上凝成霜花,形状像极了信纸上那朵半开的月牙。赵吏将空油纸包叠成方块,塞进抽屉最深处——那里,半枚冰晶正依偎着莲花铜镜,墨色书签上的“平安是福”四个字,渐渐覆上层薄薄的白霜。
墙上的挂钟指向上午九点,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在吧台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茶——水面浮着片雪花,融化后化作个完整的月牙。
赵吏给自己添了勺热茶,看着月牙在水中轻轻摇晃,轻声说:“冬天的信,春天肯定会收到的。”
(第四章 完)
【下章预告】
当最后一片霜花在茶水中化开,渡厄茶馆的木门被风撞得吱呀作响。门槛上的积雪里,插着支干枯的红梅,花枝上挂着块绣着“囍”字的红盖头——《第五章:红梅帖》即将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