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白日的喧嚣与激烈的情感风暴过后，一种疲惫的宁静笼罩着临时安置众人的处所。在一间僻静的房间里，气氛却依旧凝重。
塔季扬娜蜷缩在角落的椅子上，双手紧紧抱着膝盖，仿佛这样能让她获得一丝安全感。她不敢抬头，不敢面对任何人，尤其是伊万和那几位刚刚回归、气场强大的长辈。白日里的斥责如同鞭子，反复抽打着她早已被负罪感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奥尔加和卡特琳娜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两位女老师已经换下了便装，奥尔加依旧身姿挺拔，卡特琳娜则带着她特有的、看透世事的淡然。她们没有多言，只是各自拉过一把椅子，一左一右，姿态放松地坐在了塔季扬娜身边，优雅地翘起了二郎腿。
无形的压力瞬间包裹了塔季扬娜，她缩得更紧了。
奥尔加先开口，她带着白俄罗斯口音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人：“所以，你就那样跑了？把你一岁的侄子，丢在死了父母的尸体旁边？”她的语气里没有怒吼，只有一种冰冷的、事实陈述般的嘲讽，“哪怕你回头看一眼，把他抱到路边呢？你的胆子，是不是比受惊的兔子还小？”
卡特琳娜接过话茬，她的乌克兰口音此刻显得格外慵懒，却字字诛心：“是啊，害怕嘛，谁都理解。枪声一响，魂都飞了。可魂飞了，腿还能跑那么快，头也不回……啧啧。”她轻轻摇头，仿佛在评价一件与她无关的趣事，“你知道吗？在战场上，我们管这种头也不回、连战友都不顾的人，叫‘活靶子’——因为下一个倒下的，往往就是他们。”
你一言，我一语。没有激烈的咒骂，只有精准的、剥开伤疤的嘲讽和冷酷的分析。她们不是在发泄愤怒，而是在用这种方式，强迫塔季扬娜直面她最想逃避的、最不堪的过去。
塔季扬娜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她用力捂住耳朵，但那些话语却无孔不入。
“别说了……求求你们别说了……”她呜咽着，声音破碎。
但奥尔加和卡特琳娜没有停。她们仿佛化身最严厉的心理法官，将她的懦弱、她的自私、她二十多年来夜不能寐的根源，血淋淋地摊开在她自己面前。
终于，塔季扬娜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啊——！！！”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哭嚎，猛地从椅子上滑落到地毯上，双手死死捂住脸，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那不是委屈的哭，不是害怕的哭，而是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悔恨、自责、恐惧和痛苦的总爆发。她哭得撕心裂肺，浑身痉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的父亲！对不起他的母亲！我不是人！我是懦夫！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我不敢靠近孩子！我不敢回家乡！我活着就是为了惩罚自己！！”
她终于将内心深处最黑暗的自我诅咒，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就在她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时，那冰冷的嘲讽声停止了。
紧接着，两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臂，轻轻地、却坚定地环抱住了她颤抖不已的身体。
奥尔加和卡特琳娜不知何时已经蹲下身来，一左一右地抱住了她。
卡特琳娜的声音变得异常柔和，带着一种经历过战火的人才有的通透与慈悲：“哭出来就好……把毒血哭出来，伤口才能开始愈合。”
奥尔加也收起了冰冷，叹了口气，用力拍了拍她的背，像在教训一个不成熟的小妹：“光会哭有什么用？记住了这份痛，以后才知道该怎么活！伊万那小子现在需要的是家人，不是一个只会躲起来哭的姑姑！”
严厉的审判官，瞬间变成了温暖的守护者。
塔季扬娜先是一僵，随即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反手紧紧抱住她们，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在两位虽然年轻却气场强大的女性怀里，放声痛哭，将二十多年的煎熬尽情释放。
责备不是目的，救赎才是。
奥尔加和卡特琳娜，用她们独特的方式，先击碎她自我保护的硬壳，再给予她最需要的包容与引导。她们明白，这个胆小的女人，需要先彻底承认自己的罪，才能真正开始寻求原谅和新生。
窗外月色宁静，房间里，一场心灵的洗礼正在完成。有时候，最深刻的安慰，恰恰始于最不留情面的直面。
在安置处另一间相对安静些的房间里，窗外的月光洒落，为房间镀上一层清辉。安娜斯塔西娅和叶卡捷琳娜母女二人，隔着一张小桌，相对而坐。
白日里的激动、愤怒、泪水似乎已经暂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无尽感慨、陌生与熟悉交织的复杂情绪。华丽的沙俄长裙与朴素的苏军制服，在月光下形成了无声的、时代的对视。
安娜斯塔西娅的目光，如同最细腻的丝绸，缓缓拂过叶卡捷琳娜的脸庞，她的眉眼，她坚毅的轮廓。那双曾经只会在舞会和沙龙中流转的美目，此刻盛满了作为一个母亲最深切的遗憾与怜爱。
“我的小卡佳……”安娜斯塔西娅的声音带着一丝未褪的哽咽，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仿佛怕碰碎什么似的，轻轻覆在叶卡捷琳娜放在桌面、指节因长期持枪而略显粗糙的手上，“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离开时，你还在襁褓里，那么小，那么软……现在，已经是一位如此……如此挺拔的军官了。”
她的语气里，有骄傲，但更多的是无法参与女儿成长的巨大酸楚。
叶卡捷琳娜感受着母亲手上传来的、与她截然不同的柔软与冰凉，一种奇异的暖流却从接触点蔓延至全身。她看着母亲，这位在她接受的教育中本应是被批判、被推翻的阶级象征，此刻却只是一个失去了女儿全部成长过程的可怜母亲。
“母亲……”叶卡捷琳娜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个称呼对她而言依旧陌生，“我……我是在集体农庄长大的。他们告诉我，我的父母……可能都不在了。” 她试图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她那与母亲截然不同、充满钢铁与冰雪的童年和青年。
安娜斯塔西娅的泪水又涌了上来：“他们一定告诉你，你的母亲是个腐朽的、该死的贵族小姐，对吧？” 她的话语里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悲哀，“我甚至没能给你喂过一次奶，没能教你跳过一次舞，没能告诉你夜晚哪些星星最亮……”
“我学会了开枪，学会了在雪地里潜伏，学会了包扎伤口。”叶卡捷琳娜轻声回应，像是在向母亲汇报她那缺席的人生，“我们保卫祖国，建设新的世界。” 她的语气里，带着那个时代赋予她的、不容置疑的信念。
安娜斯塔西娅沉默了片刻，她用力握紧了女儿的手：“我不管你信仰什么，不管你为谁开枪。在我眼里，你只是我的女儿，是我在1916年那场该死的暴雨中，拼命生下来的女儿。我只要知道你活着，知道你……吃过苦，但最终长成了如此坚强的模样，这就够了。”
她的话语，超越了阶级，超越了意识形态，只剩下最纯粹的母爱。
叶卡捷琳娜的心防在这一刻彻底软化。她反手握住母亲的手，力道坚定：“我也从未想过……还能见到您。在那个冰冷的地方（新安陵星），支撑我活下去的，除了对祖国的责任，就是对……对血脉源头那一点点模糊的念想。”
母女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冲突和震惊的泪水，而是和解与连接的泪水。
安娜斯塔西娅看着女儿，忽然问道：“那个伊万……我的曾孙，他长得……像你吗？还是像他祖父？”
叶卡捷琳娜脸上露出一丝温柔：“他的眼睛像您，母亲，一样的颜色。但性格里的倔强和沉默，像极了他的爷爷（安娜斯塔西娅的丈夫）。”
就这样，她们在月光下，开始笨拙地、断断续续地拼凑起破碎的家族记忆，填补那长达一个多世纪的空白。历史的洪流曾将她们冲向不同的彼岸，但血脉的绳索，终究又将她们拉回到了彼此身边。
这一刻，没有沙俄大小姐，也没有红军中尉，只有一对终于重逢的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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