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李云祥、觉得自己被卡住了。
卡在这个家,这座城,这个不上不下的年纪。
心事是有的、未来也是有的、却总觉得都像隔着一层玻璃,看不到,摸不着。
卧室外,是电视里新闻字正腔圆的播报还有他哥打电话的语调。
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井然有序,而他格格不入的世界。
卧室门内,空气似乎是凝固了般,椅脚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噪音。手机屏是唯一的光源,冷白的光打在脸上,映不出什么表情。手指麻木的在屏幕滑动,点开各种图标又关上,没什么想看的,只是一种对抗虚无的本能。
短视频软件推出几条励志鸡汤,李云祥指尖停顿几秒,被这几句话精准刺痛,随即将视频向上划走。嘴角不由牵动了一下,那文案是说追求。
十七岁的他,追求的才不是老李天天念叨的“像你哥一样”。李云祥的追求,无法言说,所以在所有人眼中,相当于没有。
大数据像是笃定恶心他,又推一条: 总有人懂你的孤独”
李云祥想都没想又划走。
他知道看这些没意义,甚至有点蠢,但他需要点什么,暂时填补脑子里模糊的空白。
老李晚上其实话不多,此刻却在李云祥脑子里反复播放。
他爹让他干点正经事。一什么是正经事。坐在学校听天书?。。
老李又讲起他自己,李云祥听了很多遍,起初是愧疚,后来是烦躁,现在只剩下疲惫。
时代不同,苦难无法复刻,理解更是奢望。
李云祥放下手机,窗户映出他模糊的影子。
窗外,是东海市永不熄灭的霓虹。那些光很远,很亮,却没有任何一缕真正照进这扇窗
户。
重新坐回椅子,再次点亮手机屏幕,无意义的滑动,直到微信通讯录那个位置突兀地冒
出一条好友申请。
他顿了一下,点开。
这人网名简单到只有一个字:冰
没有更多信息,没有“你好我是XXX””,没有“朋友推荐的”。就这么一个冷冰冰的字,一
个突兀的、来历不明的申请。
李云祥盯着那个“冰”字看了很久。舌尖下意识地顶了顶腮帮。他列表里绝对没这号人。
推销的?现在推销都这么惜字如金了?还是哪个认识的人换了号和新名字来恶作剧?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可能性,又都被自己否定。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
但在这个被各种虚假鸡汤和真实烦闷塞满的、令人窒息的夜晚,在这个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整个世界遗忘的角落里,这个陌生的、带着凉意的、不带任何热情的名字,反而透出一种奇怪的、近乎残酷的真实感。它不试图安慰,不试图鼓舞,只是存在在那里。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仰起头,头顶是苍白的天花板,一盏没打开的吸顶灯。屋子里很静,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过了大概一分钟,或者更久,他抬起手臂,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没什么犹豫地,点下了那个绿色的【通过】按钮。
几乎是立刻,聊天界面跳了出来。顶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这短暂的动态让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盯着那行提示,心里没什么期待,反而有
种“果然如此”的漠然。要么是广告链接,要么是“猜猜我是谁”的把戏。
几秒钟后,“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消失了。一条消息弹了出来,依旧简洁得过分:
冰:睡不着。
不是广告,不是寒暄。是陈述一个状态。一个和他此刻一模一样的状态。
李云祥看着那三个字,好像忽然找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出口。他低下头,手指在键盘上
敲打,回了过去。同样简单,同样直接,像是对上某个古怪的暗号。
李云祥:嗯。
聊天界面顶端,“冰”的名字下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烁了几下,又归于平静。
几秒后,新消息跳出。
冰:烦。
李云祥看着屏幕上那个字。不是抱怨,不是诉苦,只是一个状态的陈述。和他刚才回的
那个“嗯”一样”
他手指动了动。要是平时,他大概会回个“谁不烦”,或者干脆不理。但今晚,这个陌生
的“冰”,这种不带客套的开场,让他莫名卸下了一点防备。
李云祥:一样。发送成功。对话似乎又要在这里断掉。
但“冰”很快又回了过来。
冰:烦什么。
不是问句,语气平淡得像在确认一个事实。
李云祥靠在墙上,手机的光映着他半垂的眼睫。烦什么?烦老李看他时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烦学校教室里那把咯吱作响、让他如坐针毡的椅子?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那股烦躁是弥散开的,没有具体形状。
他想了想,回过去。
李云祥:没什么具体的。就是没劲。感觉什么都没意思,又被框着,哪儿都去不了。
这次“冰”回得很快。
冰:讨厌这样。
李云祥:你也这么觉得?
冰:嗯。像活在玻璃罐里。外面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出不去。
李云祥心里动了一下。玻璃罐。这个比喻比他想的“框着”更精准,也更窒息。
李云祥;对。就是那种感觉。你多大了?也被人这么框着?
他下意识问出了口,带着点找到同类的急切。
冰:21。还没有你自由。21岁。比他想的大一点,但好像也没大到哪儿去,至少不是那种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大人”。
李云祥:是什么?
冰:家。身体。一堆破规矩。
身体?李云祥愣了一下。他没细想,注意力被后面的话吸引。
李云祥:我家规矩不多,就是话多。我爸总觉得我该走我哥的路,上学,进大公司,按
部就班。没劲透了。
他顿了顿,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手指敲得快了些。
李云祥:我不是不能干事儿。我去找过工作,M的 ,连端盘子的都不要未成年。我就是
想自己赚点钱,证明我能行,不用靠家里,也不用走他们安排的那条路。
这些话,他没跟老李彻底吼出来过,也没跟学校里那些同学说过。他们不懂。但对着这个陌生的“冰””,他好像能说出来。
冰:证明完了呢?
李云祥被问住了。证明完了呢?他好像没仔细想过那么远。
李云祥:不知道。至少……能喘口气吧。能让我爸别再用那种眼神看我。
冰:懂了。就是想让他们看看。
李云祥:对!就是这个意思!
他几乎能感觉到一种共鸣的震颤从手机那头传来。
冰:我懂。我以前也这样。
李云祥:那现在呢?
冰:现在?现在懒得证明了。他们爱怎么看怎么看。反正我也达不到他们的期望。
这话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疲惫,让李云祥心里有些发闷。21岁的“冰”,好像已经经历过他正在经历的一切,并且得出了一个更灰心的结论。
李云祥:别啊。那不就认输了?
冰:输赢不重要了。没意思。
对话似乎又要滑向更深的消极。李云祥不想这样,他换了个话题。
李云祥:你刚才说身体…怎么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断断续续。
冰:没什么。动过几次手术,底子不好。家里管得就更严,这不行那不准。
李云祥:严重吗?
冰:死不了。就是烦。想干点什么都不行。
李云祥想起了自己那辆摩托,每次骑上去,感受风和速度的时候,才是他觉得最自由的时候。
李云祥:比如呢?你想干什么不行?
冰:比如骑摩托。
李云祥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李云祥:摩托?!
冰:嗯。街上看到那些人骑,感觉挺带劲的。不像我,到哪儿都有人跟着,坐车都只能再在后座。
李云祥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这太巧了。他感觉自己好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突然听到了乡音。
李云祥:我会骑!我有辆摩托,自己改的!
他发出这句话,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冰:真的?
这一次,“冰”的回复快得出奇,那个问号后面,似乎也带上了一点真实的情绪。
李云祥:当然!骑起来的时候,什么烦心事都能忘了!
他几乎是手舞足蹈地在打字。
冰:羡慕。
简单的两个字,李云祥却仿佛能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李云祥:等你身体好了,说不定也能骑。
冰:呵。他们不会同意的。说我身体受不了,危险。
那种熟悉的、被束缚的感觉又透过文字传递过来。
李云祥心里涌起一股冲动。
李云祥:那等我成年了!我偷偷带你骑一圈!就一圈,保证没事!这话发出去,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跟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许这种承诺?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荒谬,他其至能想象后座载着这个叫“冰”的人,在空旷的路上飞驰的感觉
冰:.你还有多久成年?
李云祥:快了!过完年就到了!
冰:哦。
这个“哦”之后,是更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李云祥等得有些心焦,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
了。
就在他准备再发点什么时候,“冰”的消息跳了出来。
冰:不早了。
李云祥看了眼时间,确实快凌晨了。
李云祥:你要睡了?
冰:嗯。累了。
李云祥:哦…那,再见。
他有点说不清的失落。
冰:再见。
对话结束了。
李云祥放下手机,房间里重新变得安静。雨后的空气带着微凉的湿意从窗缝渗进来。
他依旧靠墙坐着,但胸口那团堵了太久的东西,好像被刚才那场对话撬开了一道缝 透进了些许凉风,没那么憋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