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着,将江南三月的清晨笼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沈清辞坐在窗边,指尖捻着半枚尚未绣完的兰草,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老杏树上。树下落了一地粉白的花瓣,被雨水打湿,贴在青石板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洇开一片怅然的红。
“小姐,该喝药了。”侍女晚晴端着青瓷药碗走进来,脚步轻得像一片羽毛。药气混着淡淡的苦香漫开来,沈清辞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却还是放下绣绷,温顺地接过碗。
她自幼便是这副身子骨,汤药成了比茶水更寻常的东西。江南沈家是书香门第,祖父曾官至太傅,父亲沈敬之如今虽只在翰林院任编修,却也是京中有名的清流。沈清辞作为沈家唯一的嫡女,自小被护得妥帖,性子温静,连说话都带着水乡特有的软绵,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藏着不为人知的执拗。
“晚晴,今日的雨,像是要下到骨子里去。”她小口啜着药,舌尖泛起苦涩,“父亲去衙门了吗?”
“老爷一早就去了,说是今日有早朝。”晚晴收拾着绣具,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小姐,您忘了?今日是三月初三,下午城西的祈年庙会要开了,夫人说让您也去走走呢。”
沈清辞微怔,随即浅浅笑了。母亲总是怕她闷在府里伤了身子,变着法儿让她出去透气。她放下药碗,帕子轻轻拭过唇角:“也好,许久没去庙会了。”
午后雨歇,云隙间漏下几缕淡淡的阳光,将湿漉漉的青石板照得发亮。沈清辞换了身水绿色的衣裙,外罩一件月白纱衫,由晚晴陪着,慢慢往城西走去。庙会早已热闹起来,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杂耍班子的锣鼓声混在一起,蒸腾起人间烟火气。
“小姐你看,那糖画捏得多像!”晚晴指着不远处一个糖画摊,眼睛亮晶晶的。沈清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见摊主用融化的糖汁在青石板上勾勒出一只振翅的蝴蝶,金黄透亮,栩栩如生。
她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人群的惊呼。沈清辞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却被身后涌来的人推得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她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淡淡的皂角混合着硝烟的味道漫入鼻腔,沈清辞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那是个身着银甲的男子,眉眼凌厉,下颌线绷得很紧,显然刚从军营或是战场回来。他的手还护在她的腰间,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四目相对的瞬间,沈清辞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脸颊腾地红了,慌忙从他怀里挣出来,低着头福了福身:“多谢……多谢公子。”
男子收回手,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才沉声道:“无妨。”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北地的粗粝,却奇异地不难听。
这时,旁边有人认出了他的衣甲,低低惊呼:“是萧将军!”
沈清辞心头一动。萧彻,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三个月前,他率领大军平定北境蛮族叛乱,凯旋归来,整个京城都为之沸腾。父亲在家中提起时,语气里满是赞叹,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只是性子冷硬,杀伐果断,少了几分人情味。
她悄悄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他比传闻中更年轻,也更……好看。银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唯有唇色是淡红的,像雪地里绽开的一点梅。只是那双眼睛,太过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让人不敢久视。
萧彻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视线转了过来。沈清辞像被烫到一般,立刻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腰间的玉佩。
“此处人多,姑娘小心些。”萧彻丢下这句话,便翻身上马,带着身后的亲兵,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水花溅在石板上,很快又被来往的行人踏平。
“小姐,你没事吧?”晚晴扶着她的胳膊,后怕地拍着胸口,“刚才好险,幸好萧将军扶住了你。”
沈清辞摇摇头,心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久久不能平静。她望着萧彻远去的方向,那抹银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里,只留下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硝烟味,和她指尖残留的、属于他的温度。
庙会逛到一半,沈清辞便觉得有些乏了,和晚晴慢慢往回走。路过一家胭脂铺时,晚晴拉着她进去瞧瞧,说新到了一批苏杭的胭脂,颜色极好。
沈清辞本没什么兴趣,却被铺子里一面黄铜镜吸引了。镜子里映出她的脸,眉眼弯弯,肤色是常年不见烈日的白皙,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她想起刚才萧彻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惊艳,没有探究,只有一片平静,仿佛她只是路边一株寻常的草木。
“小姐,你看这盒‘醉春烟’怎么样?颜色淡淡的,很衬你的肤色。”晚晴拿着一盒胭脂凑到她面前。
沈清辞回过神,笑了笑:“就它吧。”
回到府中时,天色已近黄昏。母亲李氏正在院里等着,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累着了吧?快坐下歇歇。”又吩咐下人端来参汤,“今日去庙会,可有什么新鲜事?”
沈清辞捧着温热的参汤,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遇见萧彻的事说了。李氏听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萧将军……倒是个难得的人才,只是听说他性子太冷,怕是不好相处。”
“娘说什么呢。”沈清辞脸颊微红,嗔怪道,“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李氏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娘知道。只是你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娘总得多替你留意着。”
沈清辞低下头,没再说话。心里却像长了草,那抹银甲的身影,那双锐利的眼睛,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她知道自己和他是云泥之别,一个是深闺里的病弱小姐,一个是叱咤风云的大将军,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有交集。可越是这样想,那身影就越发清晰。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辞的生活依旧平静无波。按时喝药,读书,刺绣,偶尔和母亲去郊外的寺庙上香。只是不知为何,她绣的兰草旁边,总是不自觉地多绣几笔银灰色的线条,像极了那天他身上的甲胄。
晚晴看在眼里,偶尔会打趣她:“小姐,你这绣的是什么呀?倒像是……”
沈清辞总会红着脸打断她:“别胡说,只是随便绣绣。”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四月。京中忽然传来消息,皇帝要为萧彻赐婚,候选的女子都是京中有名的贵女。消息传来时,沈清辞正在窗前看书,手里的书页“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晚晴捡起来,见她脸色发白,担忧地问:“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沈清辞摇摇头,声音有些发颤:“没事……只是风大,吹得眼睛疼。”她转过头,望着窗外那株老杏树,如今已是枝繁叶茂,再不见一片花瓣。原来,有些相遇,真的就像春日的杏花,开过就落了,留不下一丝痕迹。
她以为,自己和萧彻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可她没想到,命运的丝线,早已在不经意间,将他们紧紧缠绕在一起。
半个月后,沈府收到了一份帖子。发帖人是镇国公府的老夫人,邀请沈夫人携女前往府中赴宴。李氏有些意外,镇国公府是军功世家,与沈家这样的文官清流素来没什么往来,怎么会突然发来帖子?
“娘,或许只是寻常的应酬吧。”沈清辞安慰道,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赴宴那天,沈清辞穿了件藕荷色的衣裙,略施薄粉,显得气色好了些。镇国公府的花园很大,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满园的牡丹开得正盛,姹紫嫣红,热闹非凡。
宾客来得不少,都是京中有权有势的人家。沈清辞性子内向,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便拉着晚晴在花园角落的回廊里坐着,看着远处的人群说笑。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沈清辞抬头,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萧彻就站在不远处,依旧是一身常服,青色的锦袍,腰间系着玉带,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凌厉,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沉稳。他正和镇国公说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柔和了些。
仿佛是感应到她的目光,萧彻转过头,视线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沈清辞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慌忙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帕子。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了。
“那不是沈家的小姐吗?”旁边有人低声议论,“听说身子骨不太好,极少出门的。”
“是啊,沈编修倒是个好官,可惜就这么一个女儿……”
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沈清辞耳中。她脸上有些发热,正想拉着晚晴离开,却见镇国公笑着朝她招手:“沈小姐,过来这边坐坐吧。”
沈清辞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走了过去,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国公爷,见过……萧将军。”
镇国公哈哈一笑:“沈小姐不必多礼。老夫久闻沈小姐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又看向萧彻,“阿彻,你认识沈小姐?”
萧彻淡淡点头:“前几日在庙会偶遇过。”
“哦?那倒是缘分。”镇国公抚着胡须,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笑道,“沈小姐,阿彻年纪也不小了,至今尚未婚配,你说哪家的姑娘能配得上他?”
这话问得突兀,沈清辞脸颊一红,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能感觉到周围有几道目光投了过来,带着探究和戏谑。
萧彻看了她一眼,开口替她解了围:“姑父说笑了。姻缘之事,自有天定。”
镇国公也不勉强,笑着岔开了话题。沈清辞松了口气,却再也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拉着晚晴匆匆离开了。
回到府中,沈清辞把自己关在房里,心跳得厉害。镇国公那句话,萧彻的眼神,还有周围那些探究的目光,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她不明白,镇国公为什么要问那样的话,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
可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几天后,宫里传来消息,皇帝下旨,将沈清辞指婚给萧彻。
消息传来时,沈府上下一片震惊。李氏拉着沈清辞的手,眼圈泛红:“清辞,这……这太突然了。”
沈清辞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还没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她要嫁给萧彻?那个只见过两面的、冷硬锐利的大将军?
晚晴在一旁喜极而泣:“小姐,太好了!你要做将军夫人了!”
可沈清辞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想起萧彻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想起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硝烟味,心里充满了不安。她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婚事,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父亲沈敬之从衙门回来,脸色复杂。他看着沈清辞,叹了口气:“清辞,这是皇恩浩荡,咱们不能抗旨。萧将军虽是武将,却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只是……性子冷了些,你嫁过去,要好好侍奉他,谨守本分。”
沈清辞点点头,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圣旨已下,她只能接受。
接下来的日子,沈府开始忙着筹备婚事。采买、布置、请帖……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热闹而忙碌。可沈清辞的心里,却始终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她偶尔会想起庙会那天,他将她扶起时的情景,想起他身上那股奇异的味道。也会想起镇国公府里,他替她解围时的样子。或许,他也不是那么难以相处?
婚期定在一个月后。这一个月里,沈清辞没有再见过萧彻。听说他一直在军营忙碌,连镇国公府的宴席都没再参加过。
迎亲那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沈清辞穿着大红的嫁衣,坐在铜镜前,任由喜娘为她梳头。镜中的女子,凤冠霞帔,眉眼间带着一丝娇羞,更多的却是茫然。
“小姐,别紧张,萧将军是个好人。”晚晴在一旁轻声安慰,她被李氏安排陪嫁,以后就是沈清辞在将军府唯一的贴心人了。
沈清辞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盖头被盖上的那一刻,她的眼前一片血红,像极了那日庙会石板上被雨水打湿的杏花。
花轿摇摇晃晃地抬着,走了很久很久。沈清辞坐在轿子里,听着外面的喧闹声,心里一片空茫。她不知道,这顶花轿,会将她带到一个怎样的未来。
终于,花轿停了。有人掀开轿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进来。沈清辞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那只手很稳,带着一点凉意,却意外地让人安心。
她被牵着,一步步跨过高门槛,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最后被送入洞房。
红烛摇曳,映得满室通红。沈清辞坐在床沿,头上的凤冠很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喧闹声,那是宾客们在饮酒作乐。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带着一身酒气的萧彻走了进来。
沈清辞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攥紧了衣袖。
萧彻走到她面前,沉默了片刻,然后伸手,轻轻掀开了她的盖头。
四目再次相对。他的眼睛里带着几分酒意,却依旧清明锐利。沈清辞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跳如鼓,脸颊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累了吧?”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清辞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彻看着她窘迫的样子,嘴角似乎微微扬了一下,像是在笑,却又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伸手,小心翼翼地为她取下头上的凤冠,动作笨拙,却很轻柔。
“饿不饿?”他问。
沈清辞确实有些饿了,从早上到现在,她什么都没吃。她小声嗯了一下。
萧彻转身,从桌上端过一碗早已备好的莲子羹,递到她面前:“先垫垫肚子。”
沈清辞接过碗,小口地喝着。莲子羹很甜,暖了她的胃,也稍稍缓解了她的紧张。
“我知道,这门婚事,你或许并不情愿。”萧彻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但圣旨已下,我们已成夫妻。”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清辞,以后有我在,定护你周全。”
他的眼神很认真,认真得让沈清辞的心猛地一颤。她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冷硬,只有一片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一刻,沈清辞忽然觉得,或许,这场突如其来的婚事,也不是那么糟糕。
她轻轻点了点头,脸颊微红,声音细若蚊蚋:“嗯。”
红烛燃了一夜,映着满室的喜庆。沈清辞靠在萧彻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第一次觉得,原来安稳的感觉,是这样的。她闭上眼,将他那句“护你周全”刻在心上,以为那就是一生一世。
她不知道,命运的齿轮,早已在暗处悄然转动。那些看似美好的承诺,在不久的将来,会变成最锋利的刀,将她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婚后的日子,比沈清辞想象中要平静许多。萧彻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偶尔回府,也总是沉默寡言。但他待她,却很细心。
知道她身子弱,他让人在府里建了暖阁,冬天也能像春天一样温暖;知道她喜欢花草,他让人从江南移栽了许多名贵的品种,种满了整个后院;知道她夜里睡觉容易醒,他总是等她睡熟了才离开,若是留在府中,也会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她。
他话不多,却总能用行动表达他的在意。沈清辞渐渐放下了心中的不安,开始学着去了解他,去靠近他。
她会在他回府时,亲手为他端上一碗热汤;会在他看兵书时,安静地坐在旁边刺绣;会在他难得有空闲时,拉着他去后院看花,跟他讲一些江南的趣事。
萧彻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会问一两句,眼神里带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沈清辞能感觉到,他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