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比往年来得更急些。沈清辞坐在暖阁的窗边,看着雨珠敲打着窗棂,溅起细碎的水花。案上放着刚温好的黄酒,旁边是一小碟她亲手做的桂花糕,香气混着雨气漫开来,倒有几分清宁的意味。
“将军今日该回来了吧?”晚晴搓着手炉走进来,见她望着窗外出神,轻声问道。
沈清辞回过神,指尖在微凉的窗台上轻轻点了点:“按日子算,该是今日。”她嫁入将军府已有半年,萧彻虽仍常宿军营,回府的日子却比从前多了些。每次他回来的前一日,她总会下意识地算着时辰,心里像揣了颗温热的石子,暖融融的。
正说着,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而有力。沈清辞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站起身,指尖不自觉地理了理衣襟。
萧彻推门进来时,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和湿意。他脱下沾了雨的披风,露出里面玄色的常服,肩头微微有些濡湿。见沈清辞站在窗边,他眼底掠过一丝暖意,声音放轻了些:“等很久了?”
“也没有。”沈清辞迎上去,接过他递来的披风,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手,连忙道,“外面雨大,先进来暖暖。晚晴,把炭火再烧旺些。”
萧彻在暖阁的榻上坐下,目光扫过案上的酒和糕点,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特意备的?”
“想着你回来路上定是冷了,喝点酒能暖身子。”沈清辞为他斟了杯黄酒,递过去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像被烫到般缩回手,脸颊微微发烫。
萧彻接过酒杯,却没立刻喝,只是看着她:“今日在府里做了些什么?”
“绣了会儿帕子,又翻了翻从前带过来的书。”沈清辞在他对面坐下,拿起一块桂花糕,“尝尝这个?用前几日收下的桂花做的。”
他拈起一块放进嘴里,软糯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他本不是嗜甜之人,却觉得这味道格外合心意。“不错。”他言简意赅,却难得多说了两个字。
沈清辞笑了,眉眼弯弯的,像含着一汪春水。她知道萧彻性子寡淡,能得他一句“不错”,已是难得。
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声响,和窗外连绵的雨声。沈清辞低头绣着帕子,萧彻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偶尔睁眼看看她,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带着几分她未曾察觉的柔和。
这样的时光,平淡却安稳,像江南的春水,缓缓淌过心尖,让沈清辞渐渐忘了初见时的疏离,也忘了那些关于他“冷硬”的传闻。她甚至开始觉得,父亲说的“护你周全”,或许真的能实现。
可安稳的日子,总像是偷来的,转瞬即逝。
初冬的一日,沈清辞正在后院修剪新买的腊梅,晚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发白:“小姐,不好了,前院……前院来了好多官差!”
沈清辞心头一紧,手里的剪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官差?来做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只听他们说……说要找老爷问话,还说……还说沈家涉嫌通敌叛国!”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
“通敌叛国”四个字像惊雷般在沈清辞耳边炸开,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不可能!”她失声喊道,“我爹爹一生清廉,忠心耿耿,怎么可能通敌叛国?定是弄错了!”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院跑,远远就看见府门口围了许多人,穿着黑色制服的官差守在门口,面色严肃。正厅里传来争执声,她认得那是父亲沈敬之的声音,带着愤怒和难以置信。
“你们不能凭空污蔑!我沈家世代忠良,绝不可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沈编修,事到如今,您就别再嘴硬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我们在您书房搜出了与北境蛮族往来的书信,证据确凿,您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
“那是伪造的!是诬陷!”沈敬之的声音带着颤抖。
沈清辞冲进正厅时,正看见两个官差要上前拉扯沈敬之。她扑过去挡在父亲身前,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却带着执拗:“不许碰我爹爹!你们有什么证据?拿出来给我看!”
为首的官差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认出她是将军夫人,语气稍缓,却依旧强硬:“沈夫人,这是朝廷大案,您还是不要插手为好。沈编修涉嫌通敌,我们奉了刑部和摄政王的命令,前来拿人。”
“摄政王?”沈清辞心头一沉。如今朝中,摄政王权势滔天,与萧彻虽同属武将阵营,却素来不和。父亲一向是清流,从不参与党争,怎么会突然被摄政王的人盯上?
她猛地想起萧彻,他是大将军,定能救父亲!“我夫君呢?萧将军在哪里?让他来见我!”
“萧将军正在军营操练,怕是没空管这等‘家事’。”官差的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再说了,这是朝廷律法,就算是将军,也不能徇私枉法。”
沈敬之拉住女儿的手,眼眶泛红:“清辞,别闹了。爹爹身正不怕影子斜,跟他们走一趟,总能说清楚的。”他知道女儿性子执拗,却也明白此事牵连重大,不是她能撼动的。
“爹爹……”沈清辞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看着父亲被官差带走,背影佝偻而倔强,心像被生生剜去一块。
官差们在府中翻箱倒柜,说是要“搜查罪证”,实则更像是抢掠。沈清辞看着一片狼藉的家,只觉得浑身冰冷。她知道,这不是简单的拿人问话,这是有人要置沈家于死地。
她必须找到萧彻,只有他能救沈家!
沈清辞顾不上换下沾了灰尘的衣裙,带着晚晴,骑着马就往军营赶。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她却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萧彻,让他救爹爹。
军营守卫森严,见她是将军夫人,不敢阻拦,却告知萧彻正在中军大帐议事,不许任何人打扰。
“我有急事!人命关天的急事!”沈清辞红着眼眶,声音带着哭腔,“你让我进去,我只要见他一面!”
守卫面露难色,正僵持着,帐帘掀开,萧彻走了出来。他穿着戎装,脸上带着未散的戾气,显然刚议完事。看到沈清辞狼狈的样子,他眉头一皱:“怎么来了?”
“阿彻!”沈清辞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扑到他面前,眼泪汹涌而出,“他们抓走了我爹爹!说他通敌叛国!那是假的,是诬陷!你快救救他,求求你了!”
她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带着滚烫的温度。
萧彻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挣扎,他抬手,似乎想为她擦去眼泪,却在半空中停住,缓缓收回手,声音低沉而冰冷:“清辞,此事关乎重大,涉及通敌叛国,不是我能插手的。”
“你能的!”沈清辞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是大将军,他们会听你的!你说一句话,就能救我爹爹,救沈家!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你说会护我周全的!”
“护你周全,不代表可以徇私枉法。”萧彻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湖面,“证据确凿,谁也无法更改。”
“证据是假的!是伪造的!”沈清辞嘶吼着,心一点点沉下去,“你明知道那是假的,对不对?是摄政王他们陷害我爹爹!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
萧彻看着她通红的眼睛,里面充满了绝望和质问,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只是别开视线,声音冷硬如铁:“朝廷自有法度,清辞,不要闹了。”
“闹?”沈清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松开抓着他衣袖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在你眼里,我爹爹的命,沈家满门的性命,都只是一场‘闹’?萧彻,你好狠的心!”
她的声音带着破碎的绝望,像一把钝刀,割在萧彻的心上。他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攥起,指节泛白,却始终没有再看她一眼。
沈清辞看着他冷漠的侧脸,终于明白了。他不是不能救,是不愿救。在他心中,所谓的“法度”,所谓的权势,比她,比沈家,重要得多。
那一句“护你周全”,原来只是说说而已。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带着刺骨的寒意。沈清辞站在原地,看着萧彻转身走进中军大帐,帐帘落下,隔绝了她最后的希望。
她忽然觉得很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晚晴扶住她,哭着说:“小姐,我们回去吧……”
沈清辞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那顶紧闭的军帐,眼泪无声地滑落,在冰冷的空气中,很快凝结成霜。
她不知道,中军大帐里,萧彻背对着帐门,肩膀微微颤抖。案上放着一份密报,上面写着“沈家一案,乃摄政王设计,意在引将军出手,借机削其兵权”。他缓缓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悄无声息。
有些选择,注定要用最痛的方式,护住想护的人。只是他没想到,这痛,会让她如此绝望,也让自己,万劫不复。
沈清辞回到将军府时,天色已黑。府里空荡荡的,下人们都已散去,只剩下几个老仆守着。她走进曾经和父亲一起读书的书房,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书架倒在地上,书卷散落一地,像是一场浩劫。
她蹲下身,慢慢捡起那些散落的书,指尖抚过父亲批注过的字迹,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夜深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晚晴跑了进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姐……宫里……宫里传来消息,说……说沈老爷在狱中……自尽了……”
“轰”的一声,沈清辞手里的书掉在地上。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深井。
“自尽了?”她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晚晴,又像是在问自己,“他怎么会自尽……他说过会回来的……”
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听得人心头发紧。“他们杀了他……他们害死了我爹爹……”
她猛地站起身,冲出房门,向着皇宫的方向跑去。晚晴在后面哭喊着追她,却怎么也追不上。
冰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像一层寒霜。沈清辞跑在空旷的街道上,头发散乱,衣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只知道心里有团火在烧,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她想起父亲温和的笑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沈家世代的忠名……如今,都成了一场笑话。
而那个说要护她周全的人,站在不远处,冷漠地看着她坠入深渊。
跑到宫门前时,她被侍卫拦住。冰冷的长矛横在她面前,挡住了她所有的路。
沈清辞停下脚步,望着那扇紧闭的宫门,上面的琉璃瓦在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她知道,里面的人不会听她的哭诉,不会管她的冤屈。
她缓缓转过身,望向将军府的方向。那里曾是她以为的归宿,如今却成了困住她的牢笼。
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更鼓声,一下,又一下,敲在她的心上。
沈清辞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像淬了冰的刀锋。
萧彻,沈家满门的血债,我记下了。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沈清辞,只有一个,要向你讨还血债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