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舟在云层间穿梭,破开翻涌的雾气,朝着那片熟悉的、巍峨连绵的山脉疾驰。慕汐烟独自一人立在舟头,夜风卷起她素白的衣袂,猎猎作响。平日里萦绕周身、若有若无的冰寒气息,此刻黯淡沉寂,那张清丽绝俗的脸上,只剩下长途奔波的疲惫,以及一丝强行压下的、几乎要碎裂痕迹的苍白。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灵舟悄无声息地穿过宗门大阵,径直落在师尊清修的无妄峰后山。月色如水,将竹林的影子拉得细长,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竹舍的门无声滑开,暖光流泻而出,映出那道端坐于蒲团上的身影。玄诚真人缓缓睁开眼,看向自己唯一的、视若亲女的弟子,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归来。
“师尊。”
只这一声,慕汐烟一直强撑的镇定土崩瓦解。她快步走到玄诚真人面前,双膝跪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肩头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在外遭受的暗算,拼死挣脱陷阱的凶险,还有那如同跗骨之蛆般已传得面目全非的谣言……所有的委屈与愤怒,在这一刻决堤。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将外界无人知晓的真相一字一句剖白。
玄诚真人静静听着,直至她说完,竹舍内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声。他并未如寻常长辈那般温言安慰,只是沉默了片刻,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锐利,敲打在慕汐烟的心上:
“所以呢?你便要一直如此吗?要向那些人所愿,半途而废?”
慕汐烟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眼中,那点几乎被湮灭的火焰骤然重新燃起,炽亮得惊人。
“当然不!”她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他们想看天之骄子堕落,想看玄天宗首席一蹶不振的戏码……我偏不如他们所愿!”
玄诚真人看着她,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慰藉。
自那夜起,慕汐烟便在无妄峰彻底沉寂下来。
外界关于她道心被毁、修为骤降,可惜了那万年难遇的极品冰灵根的议论愈发喧嚣。昔日败于她手的天骄,依附于玄天宗的势力中那些心怀叵测者,甚至宗门内部一些不明就里的弟子,或明或暗的试探、挑衅,如同逐渐污浊的流水,不断涌向无妄峰。
慕汐烟充耳不闻。
她将自己放逐到宗门后山禁地,那片极寒的冰渊。这里终年风雪肆虐,呵气成冰,是冰灵根修士修炼的圣地,亦是煎熬。她日复一日地枯坐于万丈玄冰之上,任凭凛冽的寒气如刀割般侵袭经络。
什么是无情?
是将剑锋送入暗算者胸膛时的冰冷决绝?是对世间一切赞誉诋毁的漠不关心?
什么又是有情?
是想起师尊养育教导之恩时心头的暖意?是面对污蔑时那股不甘与愤怒?是坚守“玄天宗首席”这个身份所带来的责任?
无情道……绝非麻木不仁。
风雪在她眉梢发间凝结成霜,意识在绝对的寒冷与孤寂中反复淬炼、剥离。往昔修炼的画面,与人交手的瞬间,师尊的话语,还有那暗算之中生死一线的明悟……无数碎片在脑中碰撞、交织。
某一日,在那仿佛没有尽头的苦寒深处,她于冥冥中抓住了一道微光。
是了。
无情,非是无感。而是明晰本心,洞悉万物轨迹后的超然与坚定。是知其情而不为所困,履其责而不溺其中。守护该守护的,斩灭该斩灭的,心若琉璃,内外明澈,不染尘埃。
“咔嚓——”
体内某种坚固的壁垒应声而碎。更加精纯浩瀚的灵力如同解冻的春江,奔涌流淌,冲破关隘,将她推上一个全新的境界。周身萦绕的冰寒气息再度浮现,却不再仅是刺骨的冷,更添了一份亘古不变的、属于大道的苍茫与寂寥。
宗门大比的日子,在一种微妙而躁动的气氛中到来。
演武场上人声鼎沸,各峰弟子、前来观礼的各方势力代表齐聚一堂。高台之上,诸位长老与宗主已然落座。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总是不自觉地瞟向无妄峰弟子所属的方向,以及那片空置的首席席位。
“慕师姐……今日会来吗?”有新入门的弟子小声询问。
身旁的师兄叹了口气,摇摇头:“怕是难了。听闻伤势极重,道基受损,如何还能参加大比?”
“可惜了啊,当年慕师姐一剑光寒,连挑青云榜、天骄榜,是何等风采……”
“哼,天骄?跌落尘埃的天骄,还不如我等普通弟子。”有不相谐的嗤笑声从一旁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那是曾被慕汐烟重伤过的一名别派弟子。
议论声,惋惜声,幸灾乐祸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演武场上空。
高台中央,玄诚真人面无表情,阖目端坐,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只有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当裁判长老念到“无妄峰,慕汐烟”时,全场骤然一静。
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一息,两息……
那个位置,依旧空着。
不少人眼中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先前出声嘲讽的那人,嘴角已勾起得意的弧度。
就在裁判长老微蹙眉头,准备再次唱名时——
一道清冷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冰棱撞击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弟子在此。”
声音落下的瞬间,一道素白身影,如一片轻盈的雪花,又似一道撕裂虚空的冰痕,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最中央的擂台之上。
衣袂飘然,青丝如墨。依旧是那张清丽容颜,此刻却再无半分萎靡,只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凛然与平静。她周身气息圆融内敛,但稍一感知,便能察觉到那潜藏于平静海面下的、令人心悸的深邃寒意。
满场死寂。
所有目光,震惊的、难以置信的、狂喜的、阴沉的,全部聚焦于那一人身上。
慕汐烟目光扫过台下,掠过那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面孔,最后,看向高台之上。
一直阖目的玄诚真人,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师徒二人的目光于空中交汇,没有任何言语。慕汐烟看到,师尊那古井无波的眼中,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冰湖上乍现的涟漪,轻轻荡开,旋即隐没。
她转过身,面向裁判长老,微微颔首。
比赛开始。
没有人看清她是如何出手的。她的剑,名为“霜寂”,此刻已然出鞘。剑光并不炫目,只是一道纯粹到极致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幽蓝寒芒。
她的对手,亦非庸手,是在青云榜上名列前茅的内门精英。然而,在那道幽蓝剑光亮起的刹那,他所有精妙的招式、澎湃的灵力,都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他甚至没能做出有效的格挡,只觉得一股无可抵御的寒意透体而过,经脉几乎冻结,整个人便已倒飞出去,跌落擂台之外,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一剑。
仅仅一剑。
接下来,无论是谁,无论动用何种法宝、施展何种秘术,在她面前,都走不过三剑。
那剑光时而缥缈如九天月华,无迹可寻;时而磅礴如万里雪崩,沛然莫御。她甚至未曾动用过她的弓。
她一路战上决赛,对手是另一位名声赫赫、同样对天骄榜第一虎视眈眈的核心真传。
这一次,她用了三剑。
第一剑,破开对方引以为傲的护身罡气。
第二剑,挑飞那柄烈焰缠绕的本命灵兵。
第三剑,剑尖轻点,在对方眉心留下一缕冰寒刺骨的触感,随即收剑后退。
胜负已分。
慕汐烟独立擂台中央,衣不染尘。她垂下眼睫,指腹轻轻拂过霜寂剑冰冷光滑的剑身,拭去那并不存在的尘埃。
然后,她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冰雪撞击的清越:
“还有谁,想验证我的修为?”
演武场上,落针可闻。
先前所有的不看好、所有的质疑、所有的嘲讽,在这一刻,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碾得粉碎。
高台之上,玄诚真人看着台下那个光芒万丈、仿佛连发梢都浸染着寒冰道韵的弟子,看着她以绝对的实力,将那些污秽谣言和恶意窥探彻底荡清,他缓缓地、缓缓地靠向椅背,唇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带着骄傲与释然的弧度。
那是三个月来,他脸上第一次出现的笑容。
而台下,寂静之后,是轰然爆发的、无法抑制的惊叹与狂热。
“慕师姐!是慕师姐回来了!”
“我就知道!首席怎么可能会被轻易击垮!”
“天骄终究是天骄!”
“我们玄天宗的首席,回来了!”
声音如潮,汹涌澎湃。
慕汐烟立于潮头,神情依旧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体内那道新生的、更加坚韧与通透的道心,正与手中的霜寂剑,与这天地间的至寒之力,发出清越的共鸣。
她抬眼,望向无垠苍穹。
道途漫漫,今日,不过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