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吹不到的第十二排
周一清晨的早读课,教室里飘着淡淡的油墨香,课代表抱着语文课本在过道里走动,粉笔灰落在讲台上,积成薄薄一层。林砚把书包放进桌肚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抽屉最里面——那里藏着两个并排的蓝色矿泉水瓶,瓶身贴着瓶身,像两颗沉默的星星。
她悄悄把抽屉往里推了推,目光越过三排课桌,落在第十二排。沈亦舟已经到了,正低头翻着数学练习册,晨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在他乌黑的发梢镀上一层浅金。他的右手边放着那支旧钢笔,笔帽没盖,银色的笔尖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和她记忆里初一那年掉在地上的模样,分毫不差。
“砚砚,昨天运动会沈亦舟一百米拿了第一!”苏晓趁着老师没来,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手里还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加油稿,“许薇给他送了毛巾,还给他买了冰汽水,两人站在领奖台旁边说了好久的话呢……”
林砚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墨水在练习册上洇出一小团墨渍。她没接话,只是偏过头看向窗外——操场边的樟树叶子被风吹得晃了晃,几片枯叶慢悠悠地飘下来,落在跑道上,像去年秋天没来得及清扫的心事。
早读课快结束时,班长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来,挨个分发。林砚接过自己的试卷,刚想放进书包,就看见沈亦舟起身去讲台交作业,路过她座位时,口袋里突然掉下来一样东西——是半块蓝色橡皮,边缘被磨得圆润,上面印着的小太阳图案,缺了一半。
林砚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是初一那年,她不小心掰断的橡皮。当时沈亦舟帮她捡起来,笑着说“半块也能用”,后来她忘了要回来,以为早就被他扔了,没想到他居然留到现在。
沈亦舟弯腰去捡时,林砚也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和他的手背轻轻碰了一下——还是和以前一样,他的手暖暖的,带着一点薄茧。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看着他把半块橡皮放进笔袋,动作自然得像在放一件稀松平常的东西。
“你也用这种橡皮啊?”林砚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沈亦舟愣了愣,回头看她,目光落在她桌角的蓝色橡皮上——和他手里的那半块,是一模一样的款式。“嗯,”他点了点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之前捡到的,觉得挺好用。”
说完,他就转身走回了第十二排,没再说话。
林砚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酸胀胀的。她想起初一那年,自己故意把橡皮掰断,想找借口和他说话;想起他帮她捡橡皮时的笑容,想起他留着半块橡皮却从来没提过是谁的……原来他不是没印象,只是懒得说,或者,根本不在意是谁的。
课间操时,林砚没去操场,留在教室里补昨天没写完的数学题。刚写了两道,就听见第十二排传来动静——是沈亦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冰汽水,瓶身上凝着水珠,滴在地面上,晕出小小的水痕。
“你怎么没去做操?”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了点。
林砚抬头,看见他靠在桌沿上,右手拿着汽水,左手插在口袋里,膝盖上的创可贴已经掉了,只留下浅浅的印子。“题没写完,”她低下头,假装看试卷,“你怎么回来了?”
“忘拿东西了。”他说,然后走到自己座位旁,弯腰拉开抽屉——林砚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去,看见抽屉里放着一个蓝色的盒子,盒子里除了那支旧钢笔,还有半块蓝色橡皮,以及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和她抽屉里的那两个,一模一样。
她的心突然就凉了。
原来他留着这些东西,不是因为记得,只是习惯了随手放着。就像收藏一颗普通的石头,不是因为石头特别,只是刚好捡到,又懒得扔掉。
沈亦舟拿了东西,转身要走时,突然停住脚步,看向林砚的抽屉——她刚才没关紧,露出一道缝隙,两个矿泉水瓶的影子露了出来。他的目光顿了顿,然后移开,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出了教室。
林砚赶紧把抽屉关上,指尖抵着冰凉的桌板,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她想起昨天运动会上,许薇说要扔了空矿泉水瓶,他说“不用,留着吧”;想起他留着半块橡皮,留着旧钢笔,留着空瓶子,却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多余的话;想起自己藏在抽屉里的两个瓶子,藏在日记本里的创可贴,藏了三年的心事……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在演独角戏,他只是个路过的观众,连掌声都懒得给。
放学时,苏晓拉着林砚去校门口的小卖部买冰棍。刚走到货架前,就看见沈亦舟和许薇站在冰柜旁,许薇手里拿着两支草莓味的冰棍,笑着递给沈亦舟一支:“这个超甜,你试试。”
沈亦舟接过,说了句“谢谢”,然后低头撕开包装纸——林砚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看见他指尖夹着的半块蓝色橡皮,正从口袋里露出来一点点,小太阳图案的缺角,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许薇也看见了,皱了皱眉:“你怎么还带着这个破橡皮?都旧成这样了,扔了吧,我给你买块新的。”
“不用。”沈亦舟把橡皮塞回口袋,语气淡淡的,“习惯了。”
林砚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转身拉着苏晓就往外走。“怎么了?”苏晓疑惑地问。
“没事,不想吃冰棍了。”她说,声音有点发颤。
走出小卖部,风一吹,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抬手擦了擦,却越擦越多——原来“习惯了”比“忘了”更伤人,他不是记得,只是习惯了留着,就像留着一件没用的旧物,无关回忆,无关她。
回到家,林砚打开书桌最下层的抽屉,把那两个蓝色矿泉水瓶拿出来,又从日记本里翻出那张写着字的纸条,还有那片皱巴巴的创可贴。她看着这些东西,突然觉得很可笑——她把它们当宝贝,藏了三年,可在他眼里,不过是随手可扔的旧物。
她拿起那半块自己留着的蓝色橡皮(当年掰断后,她把另一半也藏了起来),走到垃圾桶旁,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扔,又放回了抽屉里。
就像她没勇气扔掉这些回忆一样,她也没勇气彻底放下他。
晚上写作业时,林砚翻数学练习册,突然从里面掉出一张纸条——是沈亦舟的字迹,上面写着:“第三题的辅助线,应该画在AB边上。”
她愣了愣,想起早上他路过她座位时,好像低头看了一眼她的练习册。原来他不是完全不在意,只是习惯了用这种沉默的方式,表达一点点善意,却从不说破。
林砚把纸条夹进日记本里,在最新的一页写下:“他留着半块橡皮,和我当年掰断的那半块一样。他给我写了题目的辅助线,却没说一句话。”
写完,她合上日记本,看向窗外——月亮挂在樟树上,月光洒在书桌前,照亮了抽屉里的两个矿泉水瓶和半块橡皮。她知道,季风吹到第十二排的希望,越来越小了,可那些藏在旧物里的细碎瞬间,还是像星星一样,在黑夜里闪着光,让她舍不得彻底放弃。
明天,应该会下雨吧。林砚想。明天,她应该能忍住,不再偷偷看第十二排了吧。
可她不知道,有些目光,就像习惯一样,就算刻意忍住,也会在不经意间,飘向那个方向,就像她忍不住留着那半块橡皮,忍不住想起他递水时的温度,忍不住在草稿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