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度计被你打碎了,你无奈地告诉医生烧到了39.6摄氏度,然后听话地去找保洁来处理地上的玻璃和水银。
我很庆幸医生只是让我打一支退烧针,没有执着于输液。
我拿着单子去交医药费,人很多,需要排队,我前面有两个被雷劈过的枯木似的老太婆和两个胖墩墩的小男孩,他们四个身高一样,两个老人佝偻着背,她们一个穿着靛蓝她们一个穿着靛蓝的碎花衫,一个穿着深绿色碎花的连衣裙,她们的衣服花纹都很老,尤其是那条连衣裙,我想起我小学的语文老师似乎有一条一模一样的。
或许她是我的语文老师?
这个想法逗笑了我,不,我的那位语文老师虽然快到了退休的年纪,但是她身材保持得很好,气质也好,怎么可能会是这个佝偻老太婆。
他们太矮了,窗口却很高,第一个穿着碎花衫的老太婆踮脚伸手,看起来很滑稽,但也没法把单子放到窗台上。
后面的三个身高一样的人都在催促她,尤其是那两个小男孩,他们长得很像,都穿着厚厚羽绒服,都背着奥特曼书包,昂首挺胸,像是两只神气的肥企鹅,扯着嗓子喊着“老僵尸”“老僵尸”“踢掉你的脑袋”。
老人放弃了,转过身,皱巴巴的脸看着像刚出土的青铜古器人像,她用手上的手杖“哒哒哒”地敲着地板,好像那样能震慑到那两只肥企鹅。
然而那两只肥企鹅一下挤到了两个老太婆面前,一个蹲下来,一个踩着同伴的肩膀,爬上了窗台,将脑袋钻进了窗口里,剩下的一只肥企鹅急了,让伙伴先出来把自己拉上去。
然而他的伙伴把脑袋卡在了窗口里。
两个干枯的老太婆桀桀桀地笑起来,面容的慈爱被冷却、凝固,她们拿起手杖一下下敲着地板,唱起了听不清的童谣。
两个男孩气急败坏地哭了起来,一个在窗台上扑腾,一个在地面上打滚,它们哇哇哇的哭声越哭越响,老太婆的手仗也越敲越响,医院的每一间病房,每一个病人,包括诞生于飞来横祸的植物人,包括在太平间里死不瞑目的尸体,都能听到这个声音。
“哇哇哇——”
“咚咚咚——”
“滴答,滴答,滴答……”
护士撕开我手背上的胶布,冷沉沉地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她拔出了针头,没给我溢水的伤口压上棉签,就拿起了我的另一只手,用力地将我的手掌压在一片白方板上,将我手背的静脉血管拍得凸起,用棉签抹了一下酒精,把针重新扎回了我的手背上。
她用包扎的手法,把我的手牢牢缠在那片白板上,警告我再乱动,就把针扎到我头上。
吊瓶里的液体已经过半了。
我看着肿胀的两只手,不知所措,只能定定地坐着,努力睁着眼,不让我自己再睡过去。
我盯着周围空荡荡的输液室,数起了长椅的数量,铁架子的数量,最后数起了长椅上六边形孔的数量。
那些孔在我眼里不停地转,像是一个万花筒,却让我眩晕不已,最后吐了出来。
一股纯牛奶的腥味。
你取药回来,把我扶到另一排椅子上,给我喝了一杯温水后,又去找保洁来处理地上的呕吐物。
我留在原地,手颤得厉害,纸杯里的水震着圈圈的水波,我怀疑是因为我长时间没进食太虚弱了,也可能只是因为生病。
我突然感觉自己的腹腔空荡荡的,像是没有了器官,又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像刚刚梦里佝偻的老太婆。
疾病把大人变回无助的小孩子,我感到害怕,依赖于你。
你任由我拉着你冰凉的右手,面无表情,因为我实在不想说话,你也保持了沉默,握紧我的左手。
我想你依旧是“爱”我的,在我理解的范围内,以至于我庆幸在虚弱时身边还有你的存在。
可很快,我就要开始怀疑,我不再爱你了。
滴管里的液体停止,护士连同粘针管的胶布一起,把针拔了出来,你比我还先一步按住棉签,压住了那颗血红。
棉签浸饱了血色,你又换了一根,压了两分钟,止住了。
我们离开医院,上了车,你打开我这一侧的车窗。
窗外暮色阴沉,晚风热而浑浊,满路绚烂的夹竹桃神出鬼没。
快要下雨了。
回到出租屋,你看着床上空荡荡的,说我今天不应该把床单给洗了。
我说你去把他们拿回来,一会儿会下雨。
你应了一声,让我躺在床垫上,给我盖了你的风衣外套,然后说要去给我买晚餐。
我闭眼,眼前都是乱麻的黑线,闪烁着很多过往的片段,恍如来自遥不可及的历史,靠回忆都回不去,只能在无意识的海洋上窥见到残章断片。
我又看见了你,你依旧靠在窗边,只是手里没有拿着烟,而是在盘两颗核桃,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拿来的,只是你的手从不空闲。
窗户像是相框,蓝天白云是底色,我确定你不是来自五十年前,或许是两个小时前,又或许是千年前,可能也从未来过,只是我的臆想。
然而,我想大概是两个年前,因为你套着我们高中的校服。
那件黑白色外套,一到夏天,你为了耍帅,总是系在腰上,但那看起来更像是穿了件裁剪精良的小短裙,尤其你打球穿的还是短裤时。
这点你一无所知,或者大部分时候你都太过乖巧,以至于做出的放浪不羁总是带着一种被束缚的青涩感。洒脱不是来自于你的本性,只是你觉得那是符合年龄的姿态。
比起活泼好动,你更适合落在窗边静做一幅画。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事实上,你从来都不会静静地待着,所以你的手里从不空闲。
你很快消失了,在一堆碎玻璃似的画面中转身离去,无声无息,而过后的人,我都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也懒得去回想,他们转瞬即逝,仿佛他们的生命只是在我的人生里匆匆走过,而我对他们也一样。
雨滴带着极其沉重的声响,像是警钟,唤我醒来。
屋内一片漆黑。
我爬了起来,想起了今天早上的床单和被子,我的身上只有你的外套。
你没有听我的话,从来如此。
我到楼上去时,空气里已经是潮热的泥土气息,还刮着大风,大风吹走了我们轻薄的床单,它掠过一丛又一丛的芦苇,飞向远空,就在我面前,似乎有意捉弄于我。
我只能抱走被子,已经湿了,我想我需要把它晾起来继续晒着。
我解开了那根黑色的绳子,它像是烧着后被雨水熄灭火焰,还奄奄一息地带着长日的余温。
当我回到房门前,你已经站在屋里,你很不悦,说淋雨会让我病得更重。
我问你为什么没有把床单和被子收回来。
你说你忘了,转而回到之前的话题,一脸严肃地说我生病了就应该好好躺着,被子湿了就湿了,明天太阳又不是不出来。
我说明天我也不会死。
你说那不是一回事。
我说你应该听我的先去把被子收回来。
你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说这些没有意义,等明天晒干就好了。
我说你从来都不阻止这些事情的发生。
你说你只是忘了,因为你想去给我买晚餐,你不知道会下雨。
我说了会下雨。
你说我又不是天气预报。
所以你答应我时,只是敷衍我吗?
你说你真的只是忘了。
不,我敢保证你只是不以为意,当你出门走到楼梯口时,你在想反正回来再收下来也一样,即使下雨,也可以等明天的太阳。
你没有。眼神坚定。
我确信你在说谎,你对我们的生活毫无感知,你的,我们的,其实你都无法掌控,你只会乐观地坚信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你哑口无言,一脸茫然,不是无从辩驳,只是当我在歇斯底里地发神经质。
其实我不能怪罪于你任何事情。
我说我要去把床单捡回来。
你说我不要再管床单了,再买一块新的就好。
我就要那一块,那是从我家里带来的。
你说你去捡。
我说你或许连它是什么样都认不得。
你说你认得。
我说我会自己去捡回来,你不用管我任何事情了,你回家吧。
你崩溃地拉住我,询求那根本不存在的原谅。
我想我们一定极少争吵,所以你看起来也只是关切与挽留,可是那一刻,我只想杀了你,恍如某个被挤压的气球濒临极值,我也不是想杀了你,我恨不得大楼倾倒,大地瓦解,而这一切,放在你一个人身上就足够了……
我离开了我们的出租屋,去寻找我的床单,雨幕溶解了整个闷热的时空,我觉得我要窒息了。
我走了很久,浑身都是湿重,我想我溶进了雨幕里,我们的世界变成了失落的深海,我走过楼下灯红酒绿的街道,生长野草的小巷,生锈落灰的旧楼……
走了很久,再没有一次窥见过你的身影,这个世界已经停止了呼吸,完全定格。
你永久成为了一幅画。
我跳动的痛感都粉碎在这场大雨里,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找到那张床单,我已经忘记了它的样子。
我彻底一无所有。
我无法上楼,我没有家了。
发生了什么?我看见你挚爱的弟弟在我们的浴室里把你分尸,如我从前或将来所对你做的一样。
当我上楼去晒被子时,忘记关门了,他一定是那时候偷偷潜进来,他想杀的人是我——可他不可能杀了我。
那根黑绳,我本应该杀了他,而我却误认为是对你的恨意。
那把水果刀是我买的,当时我只是想给我们切夏日的冰西瓜,并不锋利,能捅破你的皮肤和肝脏,但不能切断你的骨头。他很快就会发现他无法处理你的尸体,他走投无路,那个恶毒的小孩,他浑身上下都是你的血,他比我们所有人都可怕,却装作浑身颤抖,满眼惊恐,语无伦次。
他从来都不承认自己的过错,就像你从不听我的忠告。你纵容出来的魔鬼,跪在我面前只希望我能像你一样溺爱他。他把我们当做一体,好像那样,你对我就只是顾影自怜,毫无爱意。
我没有如此恶心的影子——他那双无辜的桃花眼像极了你的眼眸,甚至比你更加楚楚动人,那不过是鳄鱼的眼泪,他很快就露出了他不可一世的笑容,在你断息之刻,如完成一道满意的作品,自以为是潇洒地谢幕离去。
他不求我的原谅,他在嘲笑我的软弱愚昧。
每一次,从来如此。
可我还是原谅了他,借此也算原谅我自己。
所以我该用什么来安慰你呢?哥哥。
我再不相信虚妄的灵魂,我没有再去看你的尸体,我想当你死亡时,尸体就已经溶入漫天的雨幕里,流淌着,流出我的梦河,我再无处可寻。
可真是奇怪,我们的故乡也在下雨,我多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不要回来,就让我一个人如此流浪,你知道的,江声,我不愿再踏上我们的故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