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愈买狗

那天是小年，第一轮补课结束，陈愈回到空荡荡的家里。

一连两夜，他辗转难眠，只要一闭眼，脑海就会浮现出他在期末数学考场上怎么算都算不到正确答案的场景，头晕目眩，仿佛他还处于发烧状态。

凌晨四点，他仍难以挣脱出记忆之海，索性干脆起床翻出试卷，直面回忆。他边念叨着脑子里的想法边刷刷在草稿上笔算，结果越写越兴奋，写完他又控制不住重新做，渐渐显露出走火入魔之势。

凌晨五点，他自己念叨还不够，还要对着桌上的仙人掌神神叨叨，一副要用知识的力量将这浑身是刺，表象却毛茸茸的绿植给超度的架势。

魔怔的经咒持续到天亮，陈愈想若不是他已原地飞升，就是彻底地疯了。

而意识到自己的疯癫，陈愈看着这毫无思想觉悟的仙人球，一股强烈的破坏欲突然蹿上脑门，被数学字符占领的脑袋让他忘记了仙人球是一种带刺的植物，他一手下去，烦躁感没散去便满手酸爽。

可怜的仙人球无辜地被他甩到了床底下。

这样的结果对于陈愈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他决心将这歹毒的植物完全浸入水里，但一站起准备付诸实际，他便如同触碰到了古堡深处的纺车，眼前场景晃荡，心跳加速，身体重心轻浮，他被迫坐回床上，随后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这场晕厥持续到了中午。

梦里无法动弹身体，梦外无法动弹思绪，陈愈感觉得他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压迫着，他开始哭泣，然后在某一个极端厌世的时刻，又陡然一转，看开一般，确定自己需要一只狗来陪伴他。

是的，他需要一只狗来弥补失恋对他造成的巨大心理创伤。

至于逻辑是什么，大概是因为脑海里突然蹦出的那句“你tm连狗都不如”。

陈愈是个行动派，哪怕此刻精神濒临崩溃，他也是个崩溃的行动派，他一想到这个想法就摸过手机，打开地图，搜索宠物店。确定一家口碑较好的店铺，他下床披了件褐色的毛呢大衣，往脖子上绕了两圈棕红色的针织围巾，带上一只黑色口罩，没换棉拖，出门去了。

屋外，阴冷的晴冬，阳光相当明媚，寒风就像个嬉皮笑脸的大怪兽一屁股坐在这座城市前面，伸出巨大的爪子撸着城市毛茸茸的绿化树，嘴里还发出鬼畜但满是爱意的尖细笑声。

呵呵，真是个好天气呢。陈愈抓回被风扯飞的围巾，抓着围巾两端双手插兜，迈着随时可能踢飞路上的石子或是易拉罐的步伐，出了小区，钻入已在等候的网约车，正襟危坐，目视前方。

车上放着上个世纪大叔大妈们爱而不得的古早emo单曲，司机师傅一路从后视镜看了他好几眼，一对视就避开，似乎要习惯性地说什么，但最后又被迫闭紧了嘴。

车外冬风猎猎，车内寂静无声，陈愈的内心也寂静无声。

“到了。”

他选的宠物店是全望秋市最大的一家，狗的种类十分齐全，一只只摇着尾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哼哼地望着他。

他很喜欢，但他不知道要养哪一种，养哪一只，他问店员这些狗的品种，店员是位留着扎着丸子头的女人，二十来岁的样子，热情地跟他讲解这些狗的品种和差异，还有每一只狗的性格。

他全程露出一副听课的样子，实际压根什么也没听进去。

店员问他为什么养狗。

陈愈的思绪还在云端自由泳，毫无思考，只是一味坦诚，他说自己一觉醒来，突然就想养一只狗。

店员试图理解了一会儿，问他是否有了解养宠物的注意事项。

当然没有，不过他可以学。

店员又问他几年级啦，家里有几个人。

陈愈说，高三，一个人住，过年就回学校补课后。

店员一愣，挂着微笑，“那你去上学的时候你的狗狗怎么办呀？”

“关在家里啊。”不然还能怎么样？放出去咬人吗？

陈愈漠然而坚决地回答。

“……”

十分钟后，陈愈被劝离了宠物店，店员建议他好好考虑以后再来。

陈愈知道他并不需要考虑，他只是想要买一只狗，这种欲望就像昨晚想要淹死一颗仙人球一样强烈而紧迫。

没买到狗，陈愈心头烦躁不已，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感觉整个世界都被冬风吹得灰头土脸，而他仿佛孤身置身于人类亲手造就的末日荒漠，独自承受着自细胞诞生到人类灭绝的漫漫岁月里，地球生命史加诸于人类的全部反思压迫。

而对抗这种压迫的唯一方法就是买一只狗，对于他而言，狗成为了拯救人类，拯救世界的唯一办法。

他决定重新找一家宠物店买狗，望秋市宠物店很多，他确信买一只狗并不是难事，但他一直查看差评，挑三拣四，处处不满，处处谨慎，越看越反感，包括刚刚那一家店。

就在他烦躁时，一个声音径直插入他的思绪：“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愈下意识抬头，脑子有过片刻宕机，然后又艰难重启，来者正是导致他现在发疯的罪魁祸首，陈愈的神色在意识到这点后立刻由惊愕冷漠了下来。

方解还是老样子，披着一头乌黑的卷毛鲻鱼头，神色憔悴却镇静，坐到他身旁，圆框镜片后，那双倦怠的桃花眼带着疑惑，“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一靠近，陈愈就在冷空气中捕捉到一股恶臭的酒味，应激道：“我来这里做什么还需要跟你报备？”

“你在找新的宠物店？”方解像是没听到带着火药味的回答，探过头来，看向他的手机，奇怪道。

陈愈将手机息屏。

“你什么时候养宠物了？”方解歪头思考，厚重的圆框平镜下那深凹的大眼睛显得又乖又好奇。

“没养。”

“那你去宠物店做什么？”

“关你什么事？”陈愈刻意坐离那股难闻的酒味。

可令他嫌弃的人类却还是听不懂人话一样，继续看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惊喜地问：“哥们你不会是来买宠物的吧？”

　陈愈否认，把手机揣兜里，准备起身离开这里，方解继续追问道：“你打算想养什么宠物啊？”

陈愈没回答，起身离开长椅，方解也跟着起身，并拉住他的两根手指，大冬天里，冰冷的触感让陈愈立刻条件反射地抽回手。

方解也没有为难他，改拉住他大衣腰侧垂下的系带，“你要养猫吗，还是养鸟？”

陈愈伸手将大衣的系带扯回，但方解抓得很紧，一脸天真猜道：“那就是养狗喽？”

“放手！”陈愈压抑到了极点，抬手一掌劈到方解的手腕后。

方解立刻松开了，吃痛地低叫一声，但没让他转身走，又迅速用另一只手拉住了他大衣背后的系带，深凹的眼睛自然地蒙上一层红意，开口依旧是一副欠揍的温软语气，“我家里就有一只狗，刚好我不想养了，要不我卖给你吧。”

“我才不要你的狗，你今天没吃药吗？”陈愈皱眉骂道，觉得受到羞辱。

“我先给你看看我家的狗长什么样，你再决定要不要吧。”自顾自地说着，方解就掏出手机，递到他面前。

陈愈本来就非常反感方解这种自动屏蔽他人言语的技能，他根本不想看，只想把人提起来揍一顿，但没看还好，一看，陈愈脸更黑了，无语地看向这个一脸正经的家伙，有种想把方解倒吊到天桥底下的冲动。

那照片上分明就是一只猫！

方解也就只拍过猫。

“不好看吗？这是我家阿旺，它是一只狮子狗……”

“你特喵这是一只猫。”陈愈握紧了拳头。

“……啊？”方解像是没听清，愣了片刻后，疑惑地望着他，表情和听不懂数学题讲解时一模一样。

“笨蛋，你看这个鼻子和眼睛，狗不长这样，狗的鼻子是凸出来的，眼睛是圆溜溜的。”陈愈不耐烦地指着图片里的那双竖瞳解释，他知道方解在装，方解不会分不清一只猫和一只狗。

然而方解愣了片刻，哀郁的眉目突然流露出得意的笑，像是找到了他的盲区，“那是因为你了解不多，这就是狗，狗的眼睛并不全都是黑的，比如哈士奇的眼睛就是蓝的，狮子狗也是。”

“可是它长的就是猫的脸。”

“你猜它为什么叫狮子狗？”

“那它怎么不叫猫狗？”陈愈反驳。

　方解语调上扬起来，道：“因为它更像狮子，狮子也是猫科动物。而且猫狗本身就是一个集合词，一般代指猫和狗两个群体或者代指宠物，不适合拿来做一个品种的名字，举个例子，狮虎兽也不叫狮虎嘛。”

“所以狮子狗是怎么培育出来的？猫科和犬科不是有生殖隔离吗？”陈愈松开了手掌，冷笑道。

“它是杂交选育出来的，挑选毛长鼻子短的性状……听老板说是用是西伯利亚雪橇犬和边牧杂交培育的，所以它的毛比较长……你知道边牧吗？”

“嗯，刚刚见过。”陈愈听他一个文科生在他一个理科生面前编。

“毛的长度和颜色是不是很像？我这只是纯白的，还有的是黑白相间的，那会更像边牧。”方解说着，点开了一个视频。视频里的圆滚滚的毛球发出稚嫩的“汪汪”的乳叫声，然后跑到沙发角叼起了一个球。

“可爱吧，你看他的耳朵，是不是像哈士奇和萨摩耶……它现在才半个月大，狮子狗和他爸妈一样都是大型犬，只要你养半年，它就到你的膝盖了……”方解叽里呱啦地说着。

陈愈越听越晕，脑子变成巨大的狗笼，刚刚在宠物店里见过的狗狗踩着他的神经跑来跑去，他渐渐听不懂方解究竟在瞎扯什么，直接打断了方解毫无逻辑的滔滔不绝，“那你为什么不养了？”

“呃，因为我对狗毛过敏，我养了半个月才发现的。”方解露出了些许尴尬，抬手抓了一下耳垂，说。

这个理由确实像是这个蠢货能做出来的事。

“所以我刚刚过来问能不能退掉，”方解继续说，沮丧着脸，显得更憔悴了，“但我不想把它卖给陌生人，它的性格比较软弱胆小。”

“你还真是会找接盘侠啊，方解。”陈愈听到这，算是明白了。

“这就是缘分，你刚好要买一只狗，我刚好有一只狗。”

　真是听不懂人话，陈愈拒绝，“我不喜欢性格软弱胆小的动物。”

“没事，它很听话，你可以训练它，好狗狗都是训练出来的，就像人一样。”方解一副喜滋滋的样子，似乎很乐见其成陈愈把自己的宠物训练成一只好狗狗。

这种态度令陈愈犯恶心，不禁嘲讽起来，“是嘛？可是有些人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啊。”

方解避开了他恶意的目光，也把手放进了羽绒服口袋里，语调终于低了一些，“呃……我可以保证它是一只好狗狗。”

“你的保证连狗都不信。”

“我说的是真的，要是它不听话，你可以把它退回来，我可以付你饲养期间花在它身上的所有消费。”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养好它？”陈愈冷笑道，他不可能养方解剩下的东西。

　方解抬头看着他，那双漂亮但总忧郁的眼睛又蒙着一层薄薄的水光，显得整双眼睛更亮，也更哀伤，“我找不到其他人了……”

　陈愈看着他的眼睛，放在口袋里的手抓着衣服柔软的面料，脑子嗡嗡，片刻才解码出方解的话，并立刻确定这句话的真实性：方解找不到其他人了……

“多少钱？”

“我买的时候是三千。如果你能接受的话，我现在就回家拿过来给你。”

“好，我在那边的书咖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