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狂欢气息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带着些许放纵与慵懒的余味，周一便带着它特有的严肃面孔准时降临。高三（一）班的课程表如同上了发条般精准，每一节课、每一个课间都被安排得密不透风，密集的课程像厚厚的云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林见清坐在座位上，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黑色水笔，笔杆在他指间来回翻转，几乎成了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他的眼神却有些飘忽，越过堆积如山的教辅书和试卷，不自觉地飘向身旁那个始终安静的身影，和那几张被他小心翼翼夹在物理书最里层、如同绝世秘籍般不舍得轻易示人的笔记纸上。江屿那份沉默的关怀，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轻轻一落，激起的涟漪却一圈接着一圈，至今未曾完全平息。
他甚至开始有点不敢像之前那样，毫无顾忌地、大大咧咧地跟江屿搭话了。一种微妙的、带着点羞涩和不知所措的情绪，像初春的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在他的胸口，让他每次靠近对方时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连说话的声音也略微收敛了些。
“喂，林见清，发什么呆呢？”后排的周浩探过身，用笔帽戳了戳他的后背，“喏，值日表排出来了，这周三，我和你，还有……”周浩的声音顿了顿，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和江大学霸一组。”
林见清猛地回神，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了周浩递过来的值日表，目光迅速而准确地捕捉到“周三：林见清、江屿、周浩”那一行字，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和江屿一起值日？整整一个傍晚……就他们三个人？
他下意识地偷偷瞥了江屿一眼。江屿似乎也听到了周浩的话，却仍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课本，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浅浅的阴影，脸上没什么反应，仿佛这件事与他毫无关系。他翻过一页书，手指修长而干净，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知道了。”林见清应了一声，把值日表递回给周浩，声音尽量维持平稳，心里却像悄悄烧起一簇小火苗，莫名地开始期待起周三的到来。那一整天的课，他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黑板上的公式、老师的讲解，都化作模糊的背景音，而他时不时地，会借着捡笔、转身拿书的机会，装作不经意地朝江屿的方向望一眼。
时间在笔尖与试卷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日子像被风吹动的书页，一页一页翻得飞快。周三，很快就在这种隐秘的、揣着心跳的期待中到来了。
放学铃声响起，大部分同学如同出笼的鸟儿，迅速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教室。喧闹的教室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以及满室的、金黄色的夕阳余晖，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窗外传来远处篮球落地的声响、隐约的欢笑，而室内却陷入一种微妙而柔软的寂静之中。周浩把扫把递过来，笑嘻嘻地说：“哎，抓紧干完活啊，别拖沓。”而林见清接过工具，目光却又一次飘向那个坐在窗边、正不紧不慢整理书包的身影。余晖为江屿勾勒出一层浅金色的轮廓，他微微抿着唇，依旧不说话。林见清捏了捏手中的扫把柄，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向他走去。
“开工开工！”周浩是个活宝，拿起扫帚就开始胡乱挥舞，弄得灰尘四起，“我负责扫地，你俩，一个擦黑板一个拖地，自己分啊！”他说完，就自顾自地跑到教室后排去制造“人工沙尘暴”了。
林见清站在讲台边，看着满是粉笔灰的黑板，又看了看放在墙角那个红色的塑料水桶和拖把，主动开口道：“那个……江屿，你擦黑板吧，灰尘大。我去打水拖地。”
他说着，不等江屿回应，就拎起那个空水桶，快步走出了教室。他需要一点单独的空间，一点新鲜的空气，来平复一下和江屿独处（虽然周浩也在，但基本可以忽略）时，那莫名加快、几乎要撞出胸腔的心跳。
水房在走廊的尽头。林见清拧开水龙头，看着清澈的水流哗哗地注入水桶，发出空旷的回声，脑子里却还在不受控制地想着江屿。等他意识到水桶快要满溢时，才手忙脚乱地关掉水龙头。
他弯下腰，深吸一口气，试图提起那桶沉甸甸的水。也许是心里装着事，也许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他猛地一用力，水桶是提起来了，但手臂一酸，重心一个不稳，装满水的桶猛地撞在了水房的白瓷砖门框上。
“哐当！”
一声闷响，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红色的水桶脱手而出，重重地摔在地上。浑浊的水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漫延开来，迅速淹没了水房门口的一小片地面，并且势不可挡地向着走廊流去。
林见清僵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大脑瞬间空白。冷水溅了他一裤腿，冰凉的湿意立刻贴在了皮肤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完了！又闯祸了！还是在和江屿一起值日的时候！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弯腰想去扶起水桶，但水桶空了，很轻，他这一抓一扯，反而让桶又滚了一圈，发出更刺耳的噪音。污水继续肆无忌惮地流淌，他的鞋子和裤脚彻底湿透，紧紧黏在皮肤上，看起来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清晰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林见清僵硬地回过头，看到江屿和周浩闻声赶了过来。周浩看到这“水漫金山”的景象，夸张地“哇塞”了一声：“林见清，你在这儿抗洪呢？”
林见清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不敢看江屿的眼睛，低着头，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对、对不起……我没拿稳……”
他预想着江屿可能会蹙眉，可能会觉得他笨手笨脚，可能会像很多人一样露出不耐烦甚至嫌弃的神情。毕竟，他总是在他面前出糗，洒水，掉笔，现在又打翻一整桶水，搞得一团糟。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视线并没有到来。
江屿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多看那片狼藉的水渍一眼，他的目光先是快速地从头到脚扫过林见清，确认他没有受伤（比如被水桶砸到脚或者滑倒），然后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开了。
他绕过林见清，径直走到水房角落，拿起了那个靠在墙边的、干燥的橡胶刮水板和另一个备用的水桶。他动作利落且没有丝毫犹豫，用刮水板将走廊上大面积的积水迅速推向地漏，然后又用备用水桶从水房接了半桶清水，开始仔细冲洗被污水弄脏的地面。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安静而高效，没有丝毫的抱怨和指责，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周浩见状，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赶紧过来帮忙，拿起旁边的拖把处理残留的水渍。
林见清站在原地，看着江屿忙碌的背影，看着他被水微微溅湿的裤脚（和他一样），看着他专注清理时平静的侧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暖流。
他没有责怪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他只是……默默地、用实际行动帮他收拾烂摊子。
“别愣着了，”江屿清冷的声音响起，他没有回头，依旧在冲洗地面，“教室里的地还没拖。”
林见清猛地回过神。“哦！哦！我马上重新打水！”他像是得到了特赦令，又像是接到了最重要的指令，赶紧捡起那个罪魁祸首的红水桶，重新接了小半桶水，这次他小心翼翼地提起来，每一步都走得稳当当当。
三人合力，很快将水房和走廊收拾干净。回到教室，周浩继续他未完成的“扫地大业”，而林见清则认命地拿起拖把，准备开始拖地。
也许是刚才的意外让他心神不宁，注意力无法集中；也许是地板刚被周浩扫过还有些浮尘，未曾清理干净；林见清刚拖着沉重的拖把走了两步，脚下一滑——
“哎哟！”
他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他下意识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什么，比如桌角，或者空气。
就在他以为自己肯定要摔个四脚朝天、在江屿面前再次上演一出滑稽戏码时，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稳稳地扶住了他，一股坚定的力量阻止了他下坠的趋势。
林见清惊魂未定地站稳，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耳膜。他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看去，对上了江屿近在咫尺的目光。
江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边，一只手还拿着抹布，另一只手正紧紧攥着他的上臂。因为用力，他的指节有些发白。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双深邃的黑眸里，却清晰地映着林见清有些惊慌失措、泛着红晕的脸。
“小心点。”江屿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是瞬间发力后还未完全平复的呼吸。他扶着林见清的手臂，力道扎实，直到确认他真的站稳了，才缓缓松开手。松开时，指尖似乎无意识地在他胳膊上停留了一瞬，那触感温热而清晰，久久不散。
“谢……谢谢。”林见清感觉被江屿抓过的那块皮肤像着了火一样，热度迅速蔓延开，脸颊也烫得厉害。他不敢再看江屿，慌忙低下头，胡乱地开始拖地，动作僵硬，试图用忙碌来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和那份突如其来的悸动。
江屿看着他几乎同手同脚的笨拙动作，和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沉默地转过身，继续擦拭黑板。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林见清因为心虚和按捺不住的好奇偷偷抬眼去看他时，却捕捉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
江屿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声极轻极轻的、带着气音的笑声，清晰地传入了林见清的耳朵。
那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而是一种……仿佛是实在忍不住了，从喉咙深处溢出来的、极其无奈又带着点纵容的轻笑，短促得如同错觉。
林见清彻底僵住了，手里的拖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江屿……笑了？
他居然……笑了？！
那声轻笑很短促，像羽毛轻轻划过心尖，瞬间就消失了。江屿很快就恢复了平时那副清冷的样子，继续擦着黑板，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林见清极度紧张和期待之下产生的幻觉。
但林见清知道，那不是幻觉。他听得真真切切。那声音像一枚小小的烙印，直接烫在了他的心跳上。
周浩在后面一边扫地一边哼着跑调的流行歌，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短暂而微妙的小插曲。
教室里陷入了另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周浩扫地的沙沙声，黑板擦划过板面的摩擦声，和窗外归巢鸟儿的啾鸣。
林见清弯腰捡起拖把，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他一下一下地拖着地，动作机械，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江屿扶住他时那双有力的手，和他转身时那声无奈又纵容的、几乎被吞回去的轻笑。
冰山融化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吗？
不是因为美食，不是因为笔记，甚至不是因为那些安静的陪伴，而是因为他一次又一次笨拙的、甚至有些愚蠢的闯祸行为？
这个认知让林见清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悸动和一丝微妙的雀跃。他好像……误打误撞地找到了通往这座冰山内部的，一条歪歪扭扭、却意外有效的秘密小径。
值日终于在一种微妙而暧昧的气氛中结束了。夕阳又西沉了几分，将教室染成更深的金黄色。三人锁好教室门，一起走下楼梯。
周浩一路上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班里的趣事和晚上的游戏攻略，林见清心不在焉地应和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身旁沉默的江屿，试图从他平静的侧脸上读出一点点不同寻常的痕迹。
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又分开。走到校门口，周浩家在不同的方向，挥挥手，嚷嚷着“明天见”就先跑了。
只剩下林见清和江屿，沿着他们回家路上那一段熟悉的重叠的路线，并肩而行。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像最初那样冰冷和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照不宣的暖流，裹挟着夕阳的余温。
林见清偷偷用余光打量着江屿。夕阳给他清冷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微抿着唇，目光看着前方，神情是一贯的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还会笑吗？在别人面前，他也会这样笑吗？那笑声……是因他而起的吗？
这个疑问像一颗小小的种子，一旦落入心田，便迅速生根发芽，缠绕住他所有的思绪。
他鼓起勇气，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期待，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紧张：
“江屿，”他转过头，看向他，眼睛在夕阳下显得格外亮，像盛满了细碎的光，“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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