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前的青云宗，外门山腰总是先一步沉入黑暗。
藏经阁孤零零悬在峭壁，像被谁随手丢弃的灯笼。夜风掠过瓦缝，卷起细碎尘沙，发出“沙沙”的咀嚼声，仿佛巨兽潜伏。
林渊提着一盏青灯，灯罩裂了条缝，火光便从缝里漏出来，把他的影子钉在墙上，瘦长，摇晃。
他弯腰，把最后一筐落叶倒进竹篓，动作很慢——像在给一位老友盖被。五年零四个月，他重复同样的动作，重复到能闭眼数出石阶共有七十三级，重复到扫帚磨得比剑还顺手。
“林师兄，又加班？”
几个外门弟子说笑着踏月而归，衣袍崭新，腰间玉牌在夜色里晃出温润的光。他们瞥一眼林渊洗得发白的灰衣，哄笑散去。声音像石子落水，很快就被山风抹平。
林渊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灰。那并不是汗，只是夜露凝在睫毛，顺着眉骨滚下来，像替他把所有委屈都流进袖口。
他习惯沉默。沉默是守阁人的本分，也是他的铠甲。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藏经阁对外的大门合拢。
世界被关在门外，只剩他和满室墨香。林渊把青灯放在柜台，火光抖了抖，像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
他例行巡架。外阁三千六百部经书，每部缺几页、每枚玉简裂几纹，他都记得。今夜，最里层的檀木架却多了一个陌生访客——
一本无字黑封古书，歪斜地插在《青云宗外门纪事》与《灵草图谱》之间，像黑夜自行长出的一块痂。
林渊皱眉。他伸手，指尖刚触到书脊，灯芯“啪”地炸出一粒火星，火光瞬间变成幽蓝色，照得他指骨森白。
书页自开。
没有纸，只有一片旋转的夜空——亿万星子扑面而来，像一场逆行的雪。林渊瞳孔骤缩，心脏被无形之手攥住，整个人被拖进星海。
【叮——观星图录已认主。】
冰冷而古老的意念在识海回荡。
【当前权限：一级】
【可观测：凡界可见星辰】
【可预言：星陨轨迹】
【可储物：一立方】
【提示：三日后，子时，坐标青云宗后山，赤陨星碎片将坠。】
信息如瀑，冲刷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林渊踉跄退出意识，古书已静静躺在他掌心，封面浮出三个银钩铁画的小字：观星图录。
灯火恢复正常，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幻听。可掌心那抹冰凉，真实得可怕。
他合上书，抬头望窗。
夜空依旧，星辰却不再遥远。它们是一颗颗悬在头顶的果实，饱满、香甜，只等合适的人伸手。
而青云宗，不过是万界菜园最偏僻的篱笆。
林渊把古书按在胸口，能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那声音像远方的战鼓，催促他迈出第一步。
五年来的卑微、谨慎、木讷，在这一刻被星辉烧成灰烬，露出底下乌亮的铁。
“原来……你们都在上面啊。”
他轻声说，嗓音沙哑，却带着笑。那笑很淡，却像刀背擦过青石，溅起冷冽的火星。
林渊没有急着研究星图。他先扫地——
从一楼到三楼，从经架到窗棂，连角落里的蛛网都卷进簸箕。动作一丝不苟，仿佛要把五年来的谨慎都刻进骨里。
这是他的习惯：越激动，越要冷静；越想要，越要装作不想要。
扫完地，他给自己泡了一壶最便宜的野茶，坐在柜台后，借灯翻开《青云宗戒律》。
“外门弟子私斗，杖责三十；私藏宗门重宝，废修为，逐出山门……”
一行行戒律映进瞳孔，像给某些念头加上锁链。
直到天快亮，他才起身，下到地窖。
那里有一间只有他知道的小密室——原本是废弃经书防潮间，被他偷偷收拾出来，成了独属天地。
石桌、石床、一盏油灯，再无他物。林渊把星图放在桌面，指尖再次划过封面。
“扫描。”
书页亮起，一颗赤色星辰迅速放大，占据整间密室。
【赤陨星（碎片）】
【等级：凡阶·极品】
【坠落倒计时：71:59:59】
【预估产物：赤星铁、火灵液】
【危险系数：低】
【建议：提前布置迷踪阵，掩盖波动】
林渊盯着那串倒计时，眼底倒映着火焰般的轨迹。
“还有三天。”
他深吸一口气，从床底拖出一只木箱——里面是他这些年偷偷攒下的全部家当：
十三块下品灵石、半瓶回气散、一本残缺的《基础阵法》、七根乌铁钉、一卷劣质阵旗。
“够了。”
他轻声道，像在说服自己，又像在向某个看不见的对手宣战。
接下来的两天，林渊表现得比以往更沉默，也更勤快。
他主动替执事打扫演武场，顺便记下后山每一条小路；他帮炼丹房搬药材，换来一块“避火蓑衣”——最低级的防火法器，却能让他短暂抵御陨星高温。
没人注意到，他袖口里多了一卷细若发丝的铜线，那是迷踪阵的“引”；也没人注意到，他看人的眼神，开始像看一枚枚可以摆弄的棋子。
第三日，亥时。
林渊关掉藏经阁所有窗户，在门外挂出“闭关整理”的木牌，然后独自上山。
夜很黑，风像刀子，割得人脸生疼。他却越走越快，最后几乎在跑——不是激动，而是迫不及待要把命运攥进手心。
后山偏崖，他提前选好的落点。
这里远离弟子巡逻路线，地下有天然裂缝，可减弱陨星冲击波。林渊用乌铁钉按九宫方位钉入地脉，铜线缠绕，阵旗插入石缝。
“启。”
低喝声落，淡淡雾气升起，将方圆十丈尽数遮蔽。从外看，这里只是一片普通荒坡，连鸟雀都不会停留。
布置完，他裹紧避火蓑衣，缩在岩石阴影里，像一头等待猎物落口的狼。
风掠过耳际，带来远处弟子舍的灯火声、笑闹声，那些声音与他无关，却提醒他：世界仍在原地踏步，而他即将起跑。
子时到。
天空忽然亮起一条红线，像有人拿烧红的刀划破黑布。红线迅速变粗，拖出长长的火尾，呼啸着直奔后山。
林渊瞳孔收缩，心跳却奇异地放缓。他屏住呼吸，看着那团火焰冲破云层，冲破山风，冲破所有既定命运——
轰！
地面剧震，土石飞溅。迷踪阵剧烈晃动，却将大部分火光与声音锁在阵内。
林渊从岩石后跃出，蓑衣表面已焦黑，却成功挡住热浪。他几步冲到陨坑边缘，炽热气息扑面而来，像面对一座刚出生的火山。
坑底，一块拳头大的赤红铁块静静躺着，表面流动着液态火焰，仿佛心脏在跳动。
林渊没有贸然伸手。他先取出七根乌铁钉剩余的三根，呈“品”字钉入坑壁，再撒一把冷霜粉——嗤啦一声，温度骤降。
赤星铁发出“叮”的脆响，火焰收敛，露出暗红本体。
直到这时，他才探手，将铁块握进掌心。
滚烫，却令人踏实。
“第一颗星星，到手。”
回程路，他走得很慢。
不是因为累，而是突然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任人嘲笑的守阁人。
他的手掌，捏着一块来自天外的铁；他的脑海，藏着一整片星空。
那些曾踩过他影子的人，很快就要抬头看他——而他，只需决定让他们看什么角度。
快到藏经阁时，他停下脚步，把赤星铁用破布包好，塞进星图自带的“次元页”。
书页泛起涟漪，铁块消失，像被黑夜吞掉。
林渊抬头，东方已泛起蟹壳青，鸡鸣隐约。
他深吸一口带着湿意的空气，缓缓吐出——
“扫地，继续。”
天彻底亮时，外门弟子起床的钟声撞响。
林渊打开藏经阁大门，灰尘在晨光里跳舞。他拿起扫帚，像什么都没发生，一下一下，扫得认真而虔诚。
没有人知道，昨夜有一颗星落进他怀里；也没有人知道，这个被嘲笑五年的少年，已在心里把整片星空都划为自己的领地。
扫到第七十三级石阶，他停住，回头望了一眼后山。
那里，陨坑已被晨雾填平，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林渊收回目光，低头继续扫地，唇角却勾起极淡的弧度——
“下一步，筑基。”
他轻声道，声音被风撕碎，散在清晨的薄雾里。
可如果仔细听，仍能分辨出那三个字里，藏着滚烫的野心，像尚未冷却的星铁，在暗处发红、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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