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墟的云雾是活的。
它们像一群慵懒的灵狐，白日里趴在玉璋峰的肩头打盹，到了黄昏便顺着千级石阶漫下来，缠上弟子们青灰色的衣袍，沾在檐角悬着的铜铃上，让那“叮铃”声都裹着三分湿意。
白浅第一次闯进来时，正是这样一个云雾漫阶的午后。
她那时还不是青丘未来的女君，只是只修了三千年的九尾白狐，皮毛刚能化出人形，却还藏不住身后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尖。前几日听族里的长老说，昆仑墟是天族圣地，藏着四海八荒最全的修行典籍，更有位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墨渊上神坐镇，她便揣着颗蠢蠢欲动的心，借着偷溜去凡间看庙会的由头，绕了八百里路，一头扎进了这片终年不散的云雾里。
“哎哟——”
脚下被一块凸起的青石绊了个趔趄，白浅捂着额头蹲下身，鼻尖萦绕着一股清苦的药香。她抬头望去，云雾深处隐约露出一角飞檐，檐下悬着的不是铜铃，而是一串用桃木削成的牌子，上面刻着看不懂的符文，风一吹，发出“簌簌”的轻响。
“谁在那里？”
一个沉稳的声音穿过雾霭，带着修行者特有的清冽气。白浅吓了一跳，尾巴尖“唰”地冒出来，慌忙往石柱后缩。她看见一个身着青衿的年轻男子走过来，腰间悬着块玉佩，步履稳健，眉眼间带着属于昆仑墟弟子的严谨。
是大师兄应尧。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个半大的姑娘，还是个……尾巴没藏好的狐狸。应尧皱了皱眉，却没动怒，只是拱手道：“此处乃昆仑墟药庐禁地，姑娘是何人？为何闯进来？”
白浅眨了眨眼，仗着自己化形后瞧着年纪小，装出一副懵懂模样：“我……我迷路了。听闻这里有位很厉害的上神，想来拜师学艺。”
这话半真半假。她是迷路了，却也确实对那位传说中的墨渊上神好奇得紧。
应尧正待再问，药庐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影立在门内，玄色长袍上绣着暗金色的云纹，墨发用一根白玉簪束起，面容清俊得如同昆仑之巅的冰雪，却又带着历经万载岁月沉淀的温润。他手里端着个药碗，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却让那双眼眸显得愈发深邃，仿佛能看透云雾背后的光阴。
是墨渊。
白浅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在青丘听过无数关于这位上神的传说——开天辟地时便已存在的远古神祇，执掌昆仑墟，座下十七位弟子皆是四海八荒数得上的人物，性情清冷，却护短得紧。可此刻见了真人，她倒没觉得害怕，只觉得那双眼眸落在自己身上时，像初春的融雪，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
“应尧，”墨渊的声音比应尧更低沉些，却不似他那般疏离，“何事喧哗？”
应尧忙上前一步，将白浅的来历简略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看她灵力尚浅，不像是来寻衅的，许是真的迷路了。”
墨渊的目光落在白浅身后那截不安分的尾巴尖上，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他将药碗递给应尧，淡淡道：“昆仑墟不收顽劣之辈，但也不会赶迷路的客人。让她先在膳房帮忙，若心性尚可，便教她些基础的吐纳之法。”
白浅愣了愣，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上神竟如此好说话。她慌忙站起身，学着方才应尧的样子拱手，却因为紧张，尾巴尖“啪”地扫到了旁边的药架。
“哗啦——”
一排药瓶摔在地上，褐色的药粉撒了一地，空气中顿时弥漫开浓郁的苦涩味。
白浅脸都白了，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应尧也皱起了眉，正要开口斥责，却听墨渊道：“无妨。”
他走过来，弯腰拾起一个没摔碎的药瓶，指尖拂过瓶身上的刻字，声音平静无波：“修行之路，本就难免出错。错了便改，心躁则难成。”
这话像是说给白浅听，又像是在自语。白浅望着他垂眸的侧脸，看着他指尖沾染的药粉，忽然觉得，这昆仑墟的云雾，好像也没那么冷。
她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我……我会打扫干净的，也会好好学的。”
墨渊抬眸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转身走进了药庐深处。玄色的衣袍消失在门后，只留下满室清苦的药香，和白浅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应尧叹了口气，递给她一把扫帚：“跟上吧。记住，在昆仑墟，规矩最大，上神的话，更要记在心里。”
白浅用力点头，握着扫帚开始打扫。云雾从门外漫进来，缠上她的发梢，也缠上了药架上未散的药香。她不知道，这一脚踏入昆仑墟，这一眼望见墨渊，便是她五世缘劫的开端。
而此时的药庐深处，墨渊望着窗外漫进来的云雾，指尖轻轻摩挲着方才拾起的药瓶。瓶身上刻着的“凝神”二字，在他眼底映出一点微光。
他活了太久，久到早已习惯了昆仑墟的孤寂。可方才那只小狐狸慌乱的眼神，却让他沉寂了万载的心湖，莫名地漾起了一圈涟漪。
或许，这昆仑墟的日子，会有些不一样了。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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