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西陲那座名为“断尘”的荒村土路上。路尽头的破屋前,几株老槐树叶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像极了垂死之人伸出的枯指。
江拂雪蹲在屋前那方新垒的土坟旁,指尖捻着半片干枯的槐叶。坟头连块像样的石碑都没有,只插着根削得还算平整的木牌,上面是她用烧黑的木炭歪歪扭扭写的几个字——江拂雪师父之墓。
“师父,您说这江湖是个什么模样?”她对着土坟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卷着,散在萧瑟的空气里,“您总说城里的酒是酸的,不如咱后山的野酿烈;说那些穿绫罗绸缎的公子哥,心肠比咱灶膛里的灰还黑。可您又说,人活一辈子,总得去看看太阳照得到的地方,不然跟埋在土里的老树根有啥两样?”
坟里的人不会再回答了。
三天前,那个总爱蹲在门槛上喝酒、笑起来满脸褶子的疯老道,就那么突然倒在了灶台边。倒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个豁口的粗瓷酒碗,酒液洒了一地,混着灶灰凝成黑褐色的污渍,像幅难看的画。
江拂雪记得师父最后看她的眼神,那双总是半眯着、透着几分狡黠的眼睛,那天亮得吓人,像是有什么话堵在喉咙里,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个用油布层层裹着的东西,塞到她手里,指腹的粗糙蹭得她掌心发疼。
“拿着……走……”这是他留的最后几个字,气若游丝,却字字砸在她心上。
她当时没敢哭。师父说过,江湖路险,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流多了会看不清脚下的坑。可现在,看着那抔新土,鼻尖还是忍不住发酸。她赶紧仰头看天,把那点湿意憋回去。
风又起,卷着几片枯草掠过坟头。江拂雪站起身,拍了拍落在膝盖上的尘土。她身上那件灰扑扑的短打外衫还是去年师父用攒了半年的铜钱给她扯的布,袖口已经磨得发亮,裤脚也短了一截,露出的脚踝上沾着泥。可她脊背挺得笔直,像株在石缝里扎了根的野草,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屋门虚掩着,被风推得吱呀作响。江拂雪转身走进屋,屋里陈设简单得可怜:一张快散架的木板床,床头堆着几件打了补丁的旧衣;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木桌,桌上摆着个空酒坛,还有那只师父临终前攥着的豁口碗;墙角堆着些干柴,灶台上蒙着层薄灰。
这里是她住了十六年的家。从她记事起,就只有她和师父两个人。师父从不说她的爹娘是谁,她也不问。在她心里,这个喝多了会胡吹自己当年一剑挑了十八座山寨、清醒时却连劈柴都能劈到脚的疯老道,就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走到床边,从枕下摸出那个师父临终前给她的油布包。包得很严实,她解了三层才露出里面的东西:一本线装的旧书,书页泛黄发脆,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几个字,笔锋潦草,像是急着写完去喝酒似的——《流云残卷》。书旁边,躺着一柄剑。
说是剑,其实更像根锈铁片子。剑身不足三尺,比寻常的长剑短了一截,通体裹着厚厚的铁锈,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剑柄缠着的布条也磨得快要看不见了。这玩意儿师父一直挂在房梁上,说是镇宅的,不让她碰。她以前总觉得这“剑”丑得很,还不如村口王屠户家的杀猪刀亮堂。
江拂雪拿起那柄“锈剑”,入手比想象中沉。她试着挥了一下,“呼”的一声带起风,倒也还算顺手。她又翻开那本《流云残卷》,里面的字是手写的,墨迹有的深有的浅,像是写了好多年。开头几页画着些小人,摆出各种奇怪的姿势,旁边注着些她看不懂的词,什么“气沉丹田”“力发于腰”之类的。再往后翻,好多页都是空白,像是没写完。
“这就是师父藏了这么多年的宝贝?”江拂雪皱着眉嘀咕,“看着也不咋地啊。”
她把书和剑小心地用油布重新包好,塞进背上的旧包袱里。包袱里还有她收拾好的几件换洗衣物,两个硬邦邦的麦饼,还有师父埋在床底下的一小袋铜钱,用布缝了三层,沉甸甸的。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江拂雪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屋。她反手带上房门,门轴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在跟她告别。她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出了断尘村。
村口那棵最老的槐树下,拴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这马是去年冬天从山里捡回来的,当时快冻毙了,是师父用烈酒擦它的身子,又喂了半筐小米才救回来的。平时也就拉个柴,走得慢腾腾的,江拂雪给它取名叫“慢脚”。
她解开缰绳,翻身上马。说是“翻身上马”,其实更像是爬上去的,姿势算不上好看。慢脚似乎知道要走了,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尾巴。
“慢脚啊慢脚,”江拂雪拍了拍马脖子上的鬃毛,鬃毛又干又硬,“以后就咱俩闯江湖了。师父说扬州城是个好地方,有喝不完的酒,还有听不完的新鲜事,咱就去那儿瞧瞧。”
慢脚像是听懂了,迈着小碎步,顺着土路慢慢往前走。
江拂雪坐在马背上,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断尘村。夕阳最后一缕光落在那座孤零零的土坟上,像是给它镀了层金边。她抬手抹了把脸,这次没忍住,有两滴泪掉在马鬃上,很快被风吹干,没留下一点痕迹。
“师父,您等着,”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股少年人特有的执拗,“等我在江湖上混出个样来,就回来给您坟头立块最好的石碑,再给您灌三坛子最烈的酒。”
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应和,又像是在叹息。
前路漫漫,黄土飞扬。一个背着旧包袱、骑着瘦马的少女,就这么走进了残阳里,走进了那个师父口中既热闹又凶险的江湖。她手里的锈剑还在包袱里沉睡着,她不知道,这柄看似不起眼的“锈铁片子”,会在未来的日子里,陪着她掀起怎样的风浪。她只知道,师父让她走,她就走;师父没说不能回头,但她知道,从踏出村口的那一刻起,有些路,走了就不能回头了。
慢脚的蹄子踩在土路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在空旷的原野上格外清晰。江拂雪挺直腰,迎着风,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悲伤,只有对未知远方的好奇和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洒脱。
江湖,我江拂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