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特意加重了这个词,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敲打在卢娜斯的耳畔:“毕竟,‘从犯’,是您过往生命中无可辩驳、深刻烙印的一部分,不是吗?”
面具遮掩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更深的、充满恶趣味与讽刺的笑容,仿佛在欣赏着卢娜斯的反应。
“从犯”……
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卢娜斯记忆中那个名为“耻辱”与“枷锁”的囚笼。
她仿佛又看到了法国监狱冰冷的石壁,感受到了狱警粗暴的推搡,听到了法庭上那些冷漠的、指向她的指控。
她无法反驳。
甚至……是的,一种诡异到令人作呕的“心安”在那死水般的心湖中泛起一丝微澜——它无比精准地契合了她内心深处对自我的定位:一个可悲的共犯,一个扭曲的帮凶,一个为了错误的人付出了错误代价的傻瓜。
这个身份如同一件量身定制的囚衣,虽然屈辱,却严丝合缝,带着一种自毁式、近乎病态的熟悉感和归属感。
她的目光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任何可能的情绪波动——如果那空洞的眼神里真有什么情绪的话。
几秒钟死寂的沉默,只有壁炉无声火焰跳动的光影在她苍白的脸庞上明灭。
几秒后,她重新抬起眼眸,看向眼前非人存在的方向,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彻底的自嘲与一种放弃抵抗般的疲惫:“‘从犯’……”她重复道,声音轻得像叹息,“……没错。”
眼前的“夜莺小姐”所展现出的洞悉力远超预期。她仿佛翻阅过卢娜斯灵魂中的每一页血泪史——从天才少女的陨落,到监狱囚徒的绝望,再到白沙街那个游走于医生与试验品双重地狱的悲惨存在。
所有伪装,所有试图隐藏的伤口,在这个诡异的存在面前都一览无余。
但这都无所谓了。
卢娜斯心中只剩下最后的孤岛:卢卡斯还活着?阿尔瓦的死亡真相?还有那不切实际的、如同魔鬼诱惑般的“亡者再临”的隐晦暗示?
为了这些,这个“从犯”的身份她可以坦然接受。成为屠夫?成为猎物?成为任何角色都可以。
同伴?不过是另一群被各自执念扭曲、囚禁于此的可怜虫罢了。她漠不关心。他们的生死悲欢,在她眼中皆如尘土。除非那倒下的人……
是卢卡斯。
是阿尔瓦。
那是她沉沦深渊中,唯一还在乎的两块礁石。
“很好。”夜莺小姐清冷的声音响起,那带着尾音的腔调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满意,仿佛看到一件艺术品完美地嵌入了预设的位置。“看来卢娜斯·巴尔萨克小姐非常……清楚地理解并接受了自己在这个特殊‘舞台’上的‘位置’。”
她优雅地稍稍侧了侧身,视线似乎扫过书架上某个不存在的角落:“某些比您更早抵达的前辈‘伙伴’们,在认知这一点时,可远没有您这般……‘通透’。”
她的语气明明没有明显的嘲弄,却奇异地让卢娜斯感受到一股居高临下的贬低意味,仿佛在拿卢娜斯去对比某些不够“合格”的存在。
卢娜斯瞳孔微不可察地缩紧了一下。
前辈?伙伴?某些人?认知差异?
她的思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瞬间捕捉并分析了这句话里潜藏的所有信息:
在她之前已经有“玩家”入场;玩家之间存在差异;夜莺或者庄园本身拥有对玩家进行评判的标准;某些早期玩家对这个“位置”的接受度不高。
这些信息碎片迅速沉淀在她记忆的深处。无论是否有用,她本能地记录着周围的一切。
“既然是‘游戏’……”卢娜斯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缺乏起伏、带着倦怠的淡漠调子,但其中蕴含的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就一定存在规则。”
她的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夜莺面具空洞的眼睛,“职位……对应着不同的能力……或者权限……甚至可能……划分了不同的阵营……”
她的语气像是陈述,更像是在将脑海中已经完成的逻辑推导清晰地表达出来:“就像舞台上扮演不同角色的演员……各司其职,相互制约……甚至……敌对?”
“您大可以如此理解。”夜莺小姐并未否认,她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茶会礼仪,“毕竟,一场真正震撼人心、令灵魂为之颤栗的‘演出’,需要每一位参与者都恪守其位,扮演好那被赋予的——独一无二的角色。”
她那非人感的手,如同指挥棒般,以一种带着韵律感的姿态,隔空朝着卢娜斯所在的方向轻轻一点。
空气仿佛随着这动作产生了一丝无形的涟漪,又或者说,是卢娜斯绷带下的皮肤骤然感到一阵冰冷的刺痛。
“您的能力,您背负的宿命,您灵魂深处最根深蒂固的特质……”夜莺的声音如同咏叹调的吟诵,却又充满冰冷的客观,“都在清晰地昭示着您的‘职业’归属。”
她停顿了一下,面具转向卢娜斯,“至于规则……与阵营……”她发出一声极轻微的气音,仿佛轻笑,“它们自然是存在的,卢娜斯小姐。这是舞台得以运行的基础法则。”
卢娜斯的睫毛如同疲惫的蝶翼,几不可查地扇动了一下。
深渊……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脚下那无底黑暗的涌动。
踏入这里,便如同坠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巨大梦魇之中——无法逃离,亦无路可回。
这是一场用灵魂与疯狂做赌注的游戏,而她唯一的筹码,便是那渺茫、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救赎。
那又如何?她抬起头,直视着那副非人的夜莺面具,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是彻底认命的平静与一丝破釜沉舟的麻木。
“我……明白了,夜莺小姐。”
她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无法掩饰的疲惫沙哑,却又透出一种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风暴的……包容般的接受。
“请告诉我……”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念出——
“所有的……一切。”
…………
沉重奢华的门扉在她身后重新闭合,隔绝了书房里那股带着松木香气的虚假暖意。
卢娜斯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两小片浅淡的阴影,如同栖息在脆弱花瓣上的蝶翼。
她的脚步轻缓无声,几乎像没有落在脚下那条厚重无比的深红色地毯上,只是跟随着前方那个笼罩在神秘与冰冷气息中的类人身影——夜莺小姐。
眼前铺展开一条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光线亮丽的长廊。
光线并非来自单一的顶灯,而是镶嵌在两侧墙面上、样式繁复精美的古典壁灯。
它们散发着柔和却并不温暖的光晕,像是被精心调校过亮度的月光,均匀而冷漠地洒落在每一寸空间,没有留下任何可供黑暗滋生的真实影域。
长廊两侧是连续的、令人莫名压抑的黄色壁纸。并非那种明亮欢快的鹅黄,而是一种陈旧、厚重、仿佛浸染了过多古老气息的暗金调。
壁纸上,一个巨大、扭曲、充满艺术与堕落意味的红色缪斯印记以某种玄奥的韵律反复组合,构成连绵不断的、充满仪式感的图案,无声地昭示着这座庄园的归属权。
每一组印记都像一只只冰冷、窥视的眼睛。
壁灯之间,每隔一段距离,便摆放着同样风格沉重的黑胡桃木陈列柜、几案或壁龛。
上面精心陈设着各式各样的艺术品:沉重华丽的洛可可风格烛台、雕琢着奇异兽面的黄铜花瓶、造型扭曲仿佛挣扎人形的锡制小雕塑……
甚至还有一些来自遥远东方的瓷器——素雅的青花瓷瓶、色彩秾丽的珐琅彩盘,它们在卢娜斯短暂富裕的少女时期曾是父亲书桌旁需要轻拿轻放的昂贵收藏,价值连城。
然而在这里,它们只是背景墙上随手点缀的冰冷装饰,和其他古怪物件一样,沉默地散发着来自不同年代、不同地域的神秘感和……死亡的气息,如同被时间凝固的陪葬品。
一些绿植被精心点缀其间,枝叶异常翠绿健康,甚至有些肥硕得过了头,比如几盆叶片肥厚得泛着油光的蕨类,给这充斥着历史、奢华与压抑的空间强行注入一丝“生机”。
但这丝绿意非但没有缓和气氛,反而加剧了环境整体的诡异感——就像在停尸房的角落不和谐地放了几盆盛开的塑料花。
空气异常凝滞,缺乏自然流动。那股若有似无的混合气味持续萦绕:
上好的、用于处理古董家具的高级木材防腐剂的清冽味道,混杂着一种显然是上层社会圈子里才会使用的、昂贵的、成分复杂难以言喻的女性沙龙香水气息,尾调带着冷调的麝香和一点点几乎捕捉不到的腐朽甜味。
闻起来并不刺鼻,甚至可以说相当“优雅”,却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扼住了肺部的呼吸感,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喘不上气的烦闷。
脚下踩着这条几乎铺满整个长廊地面的地毯,颜色是浓重的深红,如同凝固多年的葡萄酒渍。
地毯上的图案极为繁复——扭曲的藤蔓、抽象的几何图形、难以辨认的神秘符号相互交织在一起——然而所有的图案都黯淡无光,色彩像是被时间吞噬了所有的鲜亮,蒙着一层灰败的死气。
踩上去的感觉也异常沉闷,厚得仿佛能将落下的脚步声彻底吸走、消隐,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某种未知巨兽柔软冰冷、毫无生机的内脏之上。
“庄园为每位莅临的求生者都准备了独一无二的单独住所。”夜莺小姐的清冷嗓音自前方飘来,脆生生如冰凌敲击,没有情绪波动,却像一道无形的冰刃,精准地剖开了长廊里原本就足够沉重的死寂氛围,增添了一份不属于人间、令人骨缝冰凉的寒意。
“……就在前方不远。”她又补充了一句,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例行公事的观光介绍。
她覆盖着华丽黄羽衣袖的手臂微微摆动,下半身的鸟爪移动时悄然无声,只有羽毛间细微的摩擦声若隐若现。
灯光从两侧打下,勾勒出卢娜斯那张即使在经历了无数摧残后仍旧精致得惊人的面容轮廓。
光影流转在她苍白的肌肤上,仿佛一层流动的冷釉,而那左眼角下斜长三四厘米的疤痕,在强光下宛如一道深刻的裂痕,如同名画上不可修复的瑕疵,带着一种残酷又脆弱的美感。
脖颈处层层缠绕的白色绷带与手臂上的相互呼应,在米白色风衣的映衬下,更衬得她本就纤细瘦弱的身体不堪一击,如同被精心修复又再次碎裂的东方薄胎瓷。
她琥珀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两侧的一切。这令人窒息的奢靡与精致,这堆砌如山价值连城的器物,在她死水般的眸子里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在西方能被贵族争相索要、甚至引发战争的东方珍瓷在这里如同不值钱的儿童玩具,随处可见,数不胜数。
这本身就如同一个无声的巨大嘲讽,象征着某种超越人类理解的财富和力量。
而那些强行点缀的、过分健康的绿植……那诡异的人造感反而让周围的“人气”更加虚假、冰冷而可疑。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在努力扮演一个“完美世界”的布景画,但画布之下隐藏的是……深渊的入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