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腐的气味像浸透了水的厚布，沉甸甸地压在医院的每一寸空气里。消毒水试图挣扎，却彻底败给了排泄物、汗液，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和绝望混合出的味道。光线昏暗，应急灯苟延残喘，在走廊墙壁上投下扭曲蠕动的人影。
人影幢幢，却无人对视。他们的眼睛是睁着的，有些甚至瞪得极大，瞳孔却散漫着，没有焦点，像蒙了尘的玻璃珠。手臂在空中徒劳地抓挠，或是紧紧攥着身边能触碰到的任何东西——另一个人的胳膊，冰凉的金属椅背，甚至是自己褴褛的衣角。低泣、压抑的呻吟、偶尔爆发的尖利叫喊，还有持续不断的、意义不明的絮语，织成一张网，笼罩着这所人间炼狱。
林默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壁，左眼传来一阵阵尖锐的胀痛。他小心地控制着呼吸，让胸腔的起伏降到最低。他的右手缩在袖子里，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着那根从护士站摸来的盲杖而微微发白。他“看”着眼前的一切。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男人撞翻了一把椅子，踉跄着扑倒在地，他没有立刻爬起来，而是双手在地上疯狂摸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旁边，一个女人紧紧抱着一个无声无息的孩子，身体摇晃着，哼着走调的摇篮曲。更远处，几个身影为了争夺角落一小块看似更干净的地盘，推搡着，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这就是新世界的日常。全球失明，发生在一个星期前，毫无征兆，瞬间完成。只有他，林默，因为那场该死的、被飞溅的未知化学试剂糊满左脸的实验室事故，在剧痛和清洗中，保住了右眼的视力。代价是左眼近乎失明的灼痛，以及此刻右眼中这个分崩离析的世界。
他必须隐藏这个秘密。在所有人都陷入黑暗时，唯一能看见的人，要么被当成救世主撕碎，要么被当成异端烧死。他选择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一个沉默的、不起眼的“盲人”。
一个沉重的身体撞在他身上，带着浓烈的体臭和酒气（天知道这鬼地方怎么还有酒）。林默顺势向后一缩，肩膀抵住墙，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受惊的闷哼。那是个高大的男人，眼睛浑浊，脸上横着一道结痂的伤疤，他暴躁地挥着手臂：“谁？谁他妈撞我？！”
林默低下头，盲杖在身前小心地探了探，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对不住……没站稳。”
男人空洞的眼睛“瞪”着他方向，骂了句脏话，但似乎失去了目标，悻悻地转身，继续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走廊里乱撞。
林默松了口气，指尖的力道稍缓。他不能惹麻烦。他活下来的唯一准则，就是融入这片盲目的黑暗。
资源在飞速耗尽。最初几天还有军队维持秩序，分发食物和水，但很快，无线电里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最后彻底沉寂。医院这块最后的“文明”堡垒，也正从内部开始腐烂。那些原本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大多也成了盲人中的一员，少数几个还能勉强行动的，也只能绝望地看着库存的药品和食物越来越少。
骚动是从二楼开始的。
像一滴冷水掉进滚油，先是一阵密集的、慌乱的脚步声，接着是东西被撞倒的碎裂声，然后，尖叫声猛地拔高，撕裂了原本沉闷的空气。
“抢……抢东西了！”
“食物！他们的食物！”
“别挤！啊——！”
人群像被惊扰的蚁巢，瞬间炸开。本能驱使着这些失去视觉的人朝着声音来源的反方向，或者自以为安全的方向疯狂涌动。推搡，踩踏，哭喊，咒骂。林默被裹挟在中间，不得不移动。他紧握着盲杖，既要做出盲人应有的笨拙躲避，又要凭借视力在混乱中寻找缝隙，避免被真正撞倒踩踏。
他看到那个疤脸男人在混乱中挥拳打倒了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抢走了对方怀里紧紧抱着的一个小布袋；他看到有人被挤倒在墙角，无数只脚从身上踩过，最初还能抽搐，很快便没了声息。
地狱。活生生的地狱。
他被人流推着，靠近楼梯口。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楼梯上方，几个身影。他们动作异常协调，不像其他盲人那样跌跌撞撞。他们手中拿着棍棒之类的东西，沉默而高效地将试图冲上二楼的人挡开，或者干脆击倒。其中一个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本该空洞的眼睛，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似乎极其短暂地、精准地扫过了混乱的人群。
林默的心猛地一缩。那不是盲人的眼神！
他立刻低下头，将身体更好地隐藏在一个肥胖妇人的身后，盲杖胡乱地点着地，完美扮演着一个在恐慌中不知所措的瞎子。但那一瞥带来的寒意，却瞬间穿透了他的脊椎。
混乱在持续了十几分钟后，渐渐平息。抢到东西的和没抢到东西的，都耗尽了力气，只剩下喘息和呜咽。地上多了几具不再动弹的身体。空气中血腥味浓重得化不开。
林默靠回墙边，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那几个身影……他们是谁？
夜里，他蜷缩在最初那个角落，闭着眼，却清醒无比。左眼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但他脑海里的图像更清晰——那几个动作协调的身影，那个冷静扫视的眼神。
“滋啦……首都临时政府……呼吁……保持镇静……救援……”角落里，一个破旧的收音机突然响了起来，守在那里的一个老盲人激动地调着频道。微弱的声音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他们像趋光的飞蛾，慢慢围拢过去。
“……重复……紧急通知……部分地区出现……清剿行为……非官方……幸存者请……警惕……”
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强烈的电流噪音。
清剿行为？
林默的耳朵竖了起来。他微微睁开右眼，看向收音机的方向。
“……确认……非自然现象……筛选……幸存者……自救……”
“滋啦——！”
一声刺耳的尖鸣后，收音机彻底陷入了死寂。无论那老盲人如何拍打，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围拢的人群发出失望的叹息，慢慢散去。
但林默却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清剿？非自然现象？筛选？
那几个楼梯上的身影，那个眼神……碎片的信息在他脑中疯狂碰撞，拼接出一个令人战栗的可能。
他猛地想起昨天下午，在医院侧门搬运少量分发下来的瓶装水时（他凭借视力总能“幸运”地找到被遗漏的物资），手指无意间擦过金属门框，指尖沾上的一点异常触感。当时没在意，此刻那感觉却清晰地回忆起来——不是灰尘，不是铁锈，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带着某种规律性的凸起。
他必须再去确认一下。
机会在第二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到来。守夜的人早已疲惫不堪，陷入半睡半醒。林默像一道幽灵，利用他对地形的了解和视力优势，悄无声息地穿过熟睡或麻木的人群，再次来到那道侧门。
门外透进惨淡的月光。他屏住呼吸，凑近门框，右眼仔细搜寻。找到了。在齐眉高的位置，金属门框上，刻着一个符号。极其简洁，像是两个交错的锐角三角形，中间被一条竖线贯穿。刻痕很新，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这绝不是以前就有的，也绝不可能是盲人在混乱中无意刻画的。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再次抚摸那个符号。冰冷，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非人的精确。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脚步声从门外走廊另一端传来。不是盲人那种拖沓、试探的步子，而是训练有素的、带着明确目的的轻盈移动。
林默全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他猛地向后缩进更深的阴影里，紧紧贴住冰冷粗糙的墙壁，连呼吸都彻底停止。他闭上眼睛，只留下一条极细的缝隙，让微弱的光线勾勒出来者的轮廓。
两个身影，穿着深色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制服，动作敏捷而无声。他们停在了侧门外，其中一人似乎也注意到了门框上的符号，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另一人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的仪器，屏幕亮着微光，在上面快速操作着。
他们没有进来，只是停留了不到十秒，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的黑暗里。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林默才敢缓缓呼出那口憋在胸腔里的浊气。冰冷的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破旧的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战。
符号。清剿。筛选。
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警告。
这不是天灾。
是人为的。他们被投放在这个失明的世界里，像实验室的小白鼠，被观察，被……筛选。而筛选的标准是什么？那些“不合格”的，会被怎样？
“清除”。
这个词毫无征兆地跳进他的脑海，带着血淋淋的寒意。
他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到地上，双臂抱住膝盖，将脸埋了进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至少不全是。是一种更深沉的、更冰冷的东西，从骨髓里渗出来。
他必须继续装下去。比以前更小心，更完美。一个无害的、无知的、合格的“盲人”。
在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里，他是唯一的眼睛。但这只眼睛，必须永远藏在盲魇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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