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盲人的退回,并未带走林默心头的寒意,反而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之下是更深的冰冷与未知。那近在咫尺的、带着试探的询问,像一根针,将他“完美盲人”的伪装挑开了一个微不可查,却足以致命的小孔。
他不能再待在这个位置了。老盲人注意到了他,也许还有其他人。
林默蜷缩着,像一只受惊的潮虫,开始极其缓慢地、利用人群的遮蔽,向大厅另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挪动。他的盲杖在前面小心探路,每一步都伴随着其他盲人无意识的呻吟或移动声,完美地掩盖了他的轨迹。他必须离开老盲人的“感知”范围,至少是暂时离开。
移动的过程中,他右眼的余光始终锁定着大厅中央那片区域,那个用深色液体绘制的、与侧门符号相似的标记。低频的嗡鸣似乎更清晰了,不再是单纯的震动,而是带着一种……节律。像某种休眠巨兽的心跳,缓慢,沉重,敲打在意识的深处。
他的左眼,那灼痛的盲眼,随着这节律一阵阵抽痛,仿佛那不是他的眼睛,而是某个外接的、接收异常信号的器官。
疤脸男人和他的手下依旧盘踞在入口附近,但他们似乎也显得有些焦躁。疤脸不再大声咆哮,而是时不时侧着头,空洞的眼睛转向不同的方向,像是在努力“听”着什么。他也感觉到了吗?这无处不在的低频嗡鸣?
林默终于挪到了一个新的角落,这里靠近一条通往医院后勤区域的走廊,气味更加难闻,但也因此人少一些。他背靠墙壁,慢慢滑坐下来,将自己融入阴影。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中央那个标记。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个穿着破烂西装的男人,似乎是在睡梦中被饥饿或干渴折磨得失去了方向,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踉跄着,朝着大厅中央走去。他手里没有盲杖,双臂前伸,像所有刚失明的人那样徒劳地摸索。
他一步一步,毫无知觉地,踏入了那片被标记的区域。
刹那间,林默左眼的剧痛达到了一个顶峰,仿佛有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他几乎要闷哼出声,死死咬住了牙关。与此同时,那低频的嗡鸣声骤然加剧,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是变成了一种清晰的、带着实质压迫感的声波,笼罩了那片区域。
穿西装的男人猛地停住了脚步,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茫然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四处“张望”,脸上露出极度困惑和一丝恐惧的表情。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没有筛选者从天而降,没有激光,没有爆炸。嗡鸣声在达到一个高点后,又缓缓回落,恢复了之前那种若有若无的状态。男人的表情从恐惧变成了纯粹的迷茫,他摇了摇头,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很快离开了那片标记区域,消失在另一侧的人群中。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林默的幻觉。
但左眼残留的剧痛和额角的冷汗告诉他,那不是幻觉。
那个标记……不是触发清除的陷阱。那是什么?一种检测?一种……扫描?
林默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回忆起侧门那个冰冷的、刻印的符号,以及那两个筛选者手中泛着微光的仪器。那个仪器,是不是和这个地面标记,以及这低频嗡鸣是同一套系统?
它们在持续不断地扫描着整个医院,或者说,这片区域内的所有盲人!那个穿西装的男人触发了扫描,但扫描结果显示他“合格”,所以什么也没发生。
那么,“不合格”的触发条件是什么?刚才那声短促的惊叫和拖拽声,是不是意味着某个“不合格”的个体被标记,然后被清除了?
林默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们就像实验室笼子里的小白鼠,被无形的扫描仪时刻监控着,一旦发现不符合标准的个体,就会被悄无声息地带走。
而他自己呢?
他那只有着异常灼痛、能与这嗡鸣产生共鸣的左眼,会不会就是一个巨大的“不合格”信号?如果他踏入那个标记区域,扫描仪会不会像发现病毒一样亮起红灯?
这个猜想让他如坐针毡。他必须验证。
他需要找一个“测试品”。一个他怀疑可能“不合格”,并且其消失不会引起太大注意的个体。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之前被疤脸男人打伤、蜷缩在墙角的那个女人。她额头上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脸色苍白得吓人,呼吸微弱而急促。虚弱,濒死。这符合他对“不合格”标准的猜测之一。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利用一个濒死之人去做实验,这想法本身就让他在道德上感到不适。但这是末日,是筛选场。仁慈和道德是活下去的奢侈品。
就在他内心激烈挣扎时,大厅另一侧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是疤脸男人那边。
一个依附于疤脸的矮个子盲人,不知为何与疤脸发生了争执,情绪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水!你说好了分我一点的!你骗我!”
疤脸脸色阴沉,一把揪住矮个子的衣领,低吼道:“闭嘴!再吵就把你扔出去!”
“你混蛋!”矮个子似乎崩溃了,猛地推开疤脸,转身就想跑。但他忘了方向,或者说,在激动中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他跌跌撞撞的,竟然径直朝着大厅中央那个标记区域冲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场突然的冲突吸引了。林默屏住了呼吸,右眼死死盯住那个矮个子。
一步,两步……
矮个子一只脚踏入了标记区域。
嗡——!
低频声波再次清晰可辨地增强。林默的左眼又是一阵熟悉的刺痛。
矮个子似乎也感觉到了异常,脚步一滞。
但这一次,情况不同了。
矮个子踏入标记区域的脚仿佛踩到了什么粘稠的东西,动作瞬间变得迟滞。他脸上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紧接着,他整个人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猛地向下一拽!
不是拖拽,更像是……沉降。
他的身体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方式,瞬间没入了那片颜色略深的地板,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就彻底消失了。
标记区域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低频嗡鸣也迅速减弱,回归背景音。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寂静无声。除了林默,以及可能少数几个感官极其敏锐的盲人(比如那个老盲人?),大部分人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一个人凭空消失了。他们的注意力还停留在疤脸男人那边,等待着后续的冲突。
疤脸男人也愣了一下,他空洞地“望”着矮个子消失的方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并非源于暴怒,而是源于未知的、深刻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远离了那片区域。
林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验证了。
标记之下,是死亡的陷阱。扫描确认“不合格”的个体,会被瞬间清除。
而清除的标准……那个矮个子,是因为反抗疤脸?具有攻击性?还是因为他本身就处于某种情绪的剧烈波动中?
林默不知道确切答案,但他知道,自己踏入那里,下场绝不会比那个矮个子好。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摸了摸自己灼痛的左眼。
这只眼睛,不仅是秘密,更可能是一张催命符。
他不仅要伪装成盲人,还要伪装成一个“合格”的盲人。麻木,顺从,不起眼,没有剧烈的情绪波动,没有异常的身体特征……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蜷缩着的、濒死的女人。她暂时安全,并非因为她合格,而是因为她还没有触发扫描?或者,虚弱的优先级低于“具有潜在威胁”?
混乱的思绪在他脑中翻腾。而那个低频的嗡鸣,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持续不断地提醒着他——筛选,仍在继续。
他蜷缩在新的角落里,将头埋得更深。这一次,不仅仅是伪装,更是一种发自本能的、对那无形扫描的躲避。
他藏在盲魇之后,而扫描的脉冲,正一遍遍掠过这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