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个子盲人的无声湮灭，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冰块，没有溅起多少水花，却将刺骨的寒意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一个无形中感受到它的人心上。大厅里弥漫着一种比之前更浓稠的死寂，连无意识的呻吟都似乎压抑了几分。疤脸男人和他的手下彻底安静了，他们蜷缩在入口附近，如同被吓坏的鬣狗，再不敢轻易朝中央区域瞥望，哪怕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林默在新的角落里，将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右眼传来的景象和左眼持续的灼痛、低频嗡鸣交织在一起，在他脑中构建出一张无形而致命的网络。标记是节点，嗡鸣是流动其间的能量，而他们这些盲人，是网络上等待被筛选的飞虫。
他必须知道更多。关于筛选者，关于这嗡鸣，关于“合格”的标准。被动等待，下一次被扫描的或许就是他自己。而信息的唯一可能来源，似乎只剩下那个神秘的老盲人。
老盲人已经回到了他的角落，重新抱起了那台沉默的收音机，仿佛刚才靠近林默的试探从未发生。但林默注意到，他抱着收音机的手指，偶尔会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塑料外壳。哒，哒哒，哒……不像无意识的动作。
是在发送信号？还是某种习惯性的摩斯电码？林默无法解读，但这细微的动作进一步印证了他的猜测——这个老人，绝不普通。
时间在压抑中煎熬。食物和水的匮乏开始更直接地转化为身体的不适。干渴像砂纸摩擦着喉咙，胃部的空虚感逐渐变成一种钝痛。有人开始舔舐墙壁上凝结的水汽，或者摸索着寻找任何可能含有水分的东西。
林默凭借视力，在昨天夜里冒险“摸索”到了后勤走廊附近几个未被搜刮干净的房间，找到了半瓶被遗弃的矿泉水和几块能量棒。他小心翼翼地藏好，只在绝对无人注意时，才背过身飞快地抿一小口水，咬一小口能量棒。这点补给支撑着他，也让他的大脑还能保持基本的清醒。
他需要接近老盲人，但又不能引起对方的警惕。机会在下午来临。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老盲人那边传来，他佝偻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掏出来。周围几个盲人下意识地挪远了些，在疾病面前，恐惧压倒了一切。
林默等待了片刻，直到咳嗽声稍歇，老盲人虚弱地喘息着。他动了。他拿起自己那瓶所剩无几的矿泉水，用盲杖点着地，脚步虚浮而“准确”地朝着老盲人的方向“摸索”过去。
“水……”林默发出沙哑、迟疑的声音，将水瓶朝着老盲人大概的方向递了递，“我……我刚找到一点，你……你需要吗？”
他的表演天衣无缝，一个自身难保却残存一丝善意的盲人。
老盲人的咳嗽停下了，空洞的眼睛转向林默声音的方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林默捕捉到他耳朵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在仔细倾听。
“……谢谢。”老盲人的声音更加沙哑，他伸出枯瘦的手，在空中摸索着。林默“笨拙”地将水瓶递到他手中，指尖在交接的瞬间，似乎感觉到老人手指在他手背上若有若无地停顿了一瞬。
老盲人没有立刻喝水，而是将水瓶拿在手里，摩挲着瓶身。“你……是个心善的孩子。”他低声说，语气听不出褒贬。
林默低下头，没有接话，只是在他旁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做出休息的姿态。他没有试图攀谈，过度热情反而可疑。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两个在绝境中偶然靠近、互相汲取一点点微薄暖意的陌生人。
沉默蔓延着。大厅里只有其他盲人粗重的呼吸和偶尔的呜咽。
过了不知多久，就在林默以为这次接触不会有任何收获时，老盲人忽然用极低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呢喃了一句，声音模糊得几乎要被周围的噪音吞没：
“……声音……标记……他们在听……”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他强行压下抬头去看老盲人的冲动，保持着低垂脑袋的姿势，耳朵却竖到了极致。
老盲人说完这句，便再无动静，只是抱着他的收音机和那瓶水，恢复了之前那种凝固般的状态。
声音？标记？他们在听？
林默的大脑飞速运转。标记，他理解了，就是地面和侧门上的符号。声音……是指这持续的低频嗡鸣吗？这嗡鸣不仅是扫描仪，还是……监听器？“他们在听”……筛选者在通过这嗡鸣监听盲人们的状态？
一个更可怕的猜想浮现：难道“不合格”的标准，不仅仅包括身体特征（如他的左眼异常）、行为模式（如攻击性、剧烈情绪波动），甚至还包括……言语和思想？如果有人在无意识中说出某些“禁忌”词汇，或者流露出对现状的“洞察”，就会被标记为“不合格”？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清除如此精准、如此悄无声息！他们不仅在扫描生理，还在监控信息！
老盲人是在警告他吗？用这种隐晦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他知道林默能听见，也知道林默在怀疑？
林默感到一阵后怕。如果他之前为了验证猜想，贸然与其他人讨论关于符号、筛选者的事情，哪怕声音再低，会不会已经被“听”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盲杖在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身体微微倾向老盲人，用同样低微到极致、几乎只是气流摩擦的声音回应，确保只有贴得极近的对方才有可能捕捉到：
“……怎么……躲？”
他问得没头没尾，但他相信老盲人听得懂。
老盲人没有任何动作，连抱着收音机的手指都停止了敲击。过了漫长的十几秒钟，就在林默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那苍老的气流声再次传来，比刚才更加模糊：
“……静默……内收……像石头……”
静默。内收。像石头。
林默瞬间明白了。不仅要外表麻木，内心也要彻底沉寂，不能有剧烈的思维活动，不能有强烈的情绪波动，要将自己的一切生机向内收敛，如同没有生命的死物。
这就是在筛选者的“听觉”下隐藏的方法！
他不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调整得更加绵长平稳。他尝试着放空大脑，不再去思考符号、嗡鸣、筛选者，不再去担忧水和食物，只是将自己想象成一块冰冷的、没有知觉的石头，嵌在这片绝望的墙壁里。
奇妙的是，当他努力这样做的时候，左眼那持续的、与嗡鸣共鸣的灼痛感，似乎真的减弱了一丝。虽然依旧存在，但不再那么尖锐，那么具有穿透性。
老盲人不再有任何表示，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危险的交流从未发生。
林默维持着“石头”的状态，内心却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窃听到的，不仅仅是几句隐晦的提示，更是一个可怕的真相——这场盲魇，是一个巨大的、全方位的监控实验。视觉被剥夺，而听觉，以另一种形式，成了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藏在盲魇之后，而现在，他知道了，在这片黑暗里，不仅需要蒙住眼睛，还需要捂住耳朵，甚至……封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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