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石之心

“静默……内收……像石头……”

老盲人的话语如同咒语，在林默的脑海中反复回响。他不再仅仅是在扮演一个盲人，他开始尝试真正地“成为”一块石头。他靠坐在冰冷的墙边，控制着呼吸，使其悠长而平稳，近乎龟息。他放空思绪，不再去解读右眼接收到的混乱景象，不再去分析那持续的低频嗡鸣，甚至刻意忽略左眼那减弱却依旧存在的灼痛。

他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生命活动，都向内压缩，压缩到一颗仿佛停止跳动的、冰冷的“石之心”里。

效果是显著的。

那种无时无刻不被窥视的毛骨悚然感减轻了。低频嗡鸣虽然依旧存在，但似乎不再那么具有针对性，更像是一种弥漫在环境里的自然背景音。左眼的疼痛也进一步缓和，从尖锐的刺疼变成了某种沉闷的、可以忍受的钝痛。

他成功地“欺骗”了系统，至少是暂时欺骗了。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饥渴和虚弱在忠实地标记着它的流逝。大厅里的气氛更加绝望。最初几日的混乱和骚动渐渐被一种死气沉沉的麻木取代。人们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各自的位置上，连呻吟都变得有气无力。资源的彻底枯竭，剥去了文明最后的遮羞布，剩下的只有生命最原始、最丑陋的挣扎。

疤脸男人一伙也安静了许多，但他们占据的入口区域依旧散发着一种危险的领地气息。偶尔有不知情或饿昏头的盲人摸索过去，会立刻被他们粗暴地驱赶，有时是拳脚，有时是更直接的威胁。

林默注意到，那个之前被疤脸打伤的女人，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她蜷缩的姿势没有变，连胸口的微弱起伏都几乎看不见。死亡正在缓慢而确定地带走她。没有人靠近她，仿佛她周围已经形成了一个无形的隔离区。

老盲人依旧抱着他的收音机，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林默没有再试图与他交流，甚至连“无意”的靠近都避免了。那次的窃听风险极大，他不能寄希望于每次都能侥幸避开“听觉”的监控。他将老盲人视为一个危险的信号源，一个可能引火烧身的秘密节点，必须保持距离。

他的全部精力，都用来维持“石之心”的状态，以及用最隐蔽的方式维持自身最基本的生存。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偶尔会极缓慢地移动，摸索到腰间那仅存的一小块能量棒，用指甲抠下极其微小的一点，借着低头的动作送入口中。水更是珍贵，每一次抿入口中，都仿佛能感觉到干涸的细胞在发出贪婪的嘶鸣。

就在这种极致的压抑和沉寂中，变故再次发生。

这一次，不是来自筛选者，而是来自内部。

一个依附于疤脸的、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盲人，似乎因为极度干渴而陷入了谵妄。他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手臂，嘶声哭喊起来：“水！给我水！我知道你们藏了水！给我！不然……不然我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

他的哭喊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异常刺耳。几个靠近他的盲人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疤脸男人的方向传来一声低沉的呵斥：“小崽子，闭嘴！找死吗！”

但那个年轻盲人已经完全失控，他继续哭喊着，声音里充满了崩溃的绝望：“你们别想骗我！我听到了！我昨天听到你们说……说后面那个房间……有……”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不是被人捂住嘴，而是另一种更恐怖的寂静。

林默的“石之心”猛地一颤，他感觉到那低频嗡鸣瞬间增强了！不是扫描时的那种增强，而是一种……尖锐的、带着明确指向性的锁定！

年轻盲人僵立在原地，保持着张嘴嘶喊的姿势，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眼球（虽然是空洞的）仿佛要瞪出眼眶。紧接着，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不自然地抽搐，像是被高压电流穿过。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只有肌肉痉挛和骨骼摩擦发出的细微“咯咯”声。

几秒钟后，抽搐停止。年轻盲人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地一声砸在地面上，再无生息。

他死了。不是被清除消失，而是直接被某种力量处决在了原地。

大厅里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死亡。那种无形的、无法理解的力量，比疤脸的拳头更让人恐惧。

疤脸男人和他手下那边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然后是更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他们也被吓住了。

林默的后背紧紧贴着墙壁，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衣服。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不敢有任何异常反应，但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那个年轻盲人触发了清除！不是因为踏入标记区域，而是因为他的言语！他试图说出某个可能涉及资源或秘密的地点！“我听到了……”这句话，就是他的催命符！

筛选者不仅在监听情绪和思维，还在监控具体的、可能破坏他们“实验环境”稳定性的信息泄露！任何试图揭露资源点、组织反抗、甚至仅仅是过多透露信息的言论，都可能被判定为“不合格”！

这印证了老盲人的警告，也让林默对这场“筛选”的残酷性和精密性有了更深的认识。他们不仅被剥夺了视觉，连话语权也被无形地剥夺了。在这里，沉默不仅是金，更是活下去的唯一保障。

年轻盲人的尸体就躺在那里，无人敢去触碰，成了一个最新的、血淋淋的警示。

林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脸更深地埋入臂弯。他的“石之心”包裹着一颗因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真实心脏。

他知道了，在这片盲魇中，声音，比光影更危险。

他必须比石头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