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盲棋

年轻盲人无声的暴毙，像一盆冰水混合物，兜头浇灭了大厅里最后一丝残存的人气。那具逐渐僵硬的尸体横陈在那里，不再仅仅是死亡的象征，更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禁区——一个关于“声音”的禁区。空气凝滞得如同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仿佛吸入的不是氧气，而是细密的、冰冷的恐惧尘埃。

林默的“石之心”策略运转到了极致。他不仅是外表如同一块岩石，连内在的思维也近乎停滞，只保留着最基础的生存警觉和对右眼接收画面的被动处理。他不再去“思考”老盲人的神秘，不再去“分析”筛选者的机制，只是“看”着，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监控探头。

这种极致的压抑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副作用——他的感官，尤其是右眼的视觉，似乎变得更加敏锐，或者说，更专注于捕捉细节。他注意到，疤脸男人在年轻盲人死后，虽然同样恐惧，但他偶尔会极其隐蔽地、用手指在身旁的地面上极快地划动几下，然后迅速抹平。是在计算？还是在记录什么？

他还注意到，那个之前被疤脸打伤的女人，胸口终于停止了那微不可察的起伏。死亡带走了她，安静得如同秋叶飘零。没有人注意到，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去注意。

而最大的变化，来自于那持续的低频嗡鸣。

它变了。

不再是均匀的、弥漫的背景音，而是开始出现一种极其细微的、脉冲式的波动。嗡……嗡……嗡……节奏稳定，但强度有着几乎无法分辨的强弱变化。这种变化与林默左眼的钝痛产生了新的共鸣，不再是加剧疼痛，而是一种……指引感？仿佛那脉冲的源头，在某个方向呼唤着。

他不敢去深究这感觉，强行将这念头掐灭，加固着自己的“石之心”。但右眼却不自觉地，随着那脉冲的微弱导向，扫视着大厅。

脉冲似乎指向大厅深处，那条通往医院更核心区域——可能是手术室、重症监护区的走廊。那里比大厅更加黑暗，仿佛连应急灯的光芒都被吞噬了，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雕像般的老盲人，忽然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将一直抱在怀里的破旧收音机，轻轻放在了脚边。然后，他用手撑着地，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这个动作在死寂的大厅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还能感知到动静的盲人的“注意”。空洞的脑袋纷纷转向他的方向，连疤脸男人那边也传来了轻微的骚动。

老盲人要做什么？

林默的心脏在“石之心”的包裹下漏跳了一拍。他感觉到那脉冲式的嗡鸣，似乎在老盲人站起的瞬间，频率加快了一丝。

老盲人没有拿盲杖。他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背，空洞的眼睛“望”着前方——正是那条脉冲指引的、通往医院深处的黑暗走廊方向。

他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指向那条走廊。

没有言语，只有这个简单却充满决绝意味的动作。

一瞬间，林默明白了。老盲人不是在指路，他是在……标记自己！他主动站到了“筛选”的聚光灯下！他放弃了“静默”，放弃了“内收”，他以一种无声却无比响亮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不合格”！

为什么？是因为他预感到自己即将被清除，所以选择一种有尊严的方式？还是他知道了什么，试图用这种方式传递最后的信息？指向那条走廊，是在暗示筛选者的据点？还是脉冲的源头？

下一秒，验证了林默最坏的猜想。

那脉冲式的嗡鸣声骤然变得尖锐、高亢，不再是背景音，而是化作一种几乎要刺破耳膜的警报！林默的左眼猛地一阵剧痛，仿佛被那声波直接击中！

老盲人指向走廊的手臂僵住了，他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比之前那个年轻盲人更加剧烈。但他没有倒下，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顽强地维持着那个指向的姿势，脸上的皱纹深刻如同刀刻，那空洞的眼睛里，似乎迸发出某种无形的、炽热的光芒。

然后，和那个矮个子盲人一样，他的身体开始变得模糊、透明，仿佛信号不良的电视图像。没有沉降，而是直接从脚底开始，寸寸瓦解，化作无数细微的光点，向上飘散，最终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连同他放在脚边的那个破收音机，也一同消失了。

清除。一次干净利落、彻彻底底的清除。

大厅里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更彻底的死寂。如果说年轻盲人的死带来的是恐惧，那么老盲人这主动的、近乎仪式般的消失，带来的则是彻底的绝望和茫然。连反抗（哪怕是无声的反抗）的念头，都被这无形的力量碾碎了。

林默僵在原地，靠着墙壁，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老盲人最后指向走廊的动作，像一枚烧红的钉子，钉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条走廊里有什么？

脉冲的源头？筛选者的核心？还是……这场盲魇实验的真相？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老盲人以自身为代价，为他指明了方向。继续龟缩在这大厅里，如同温水煮青蛙，迟早会因为左眼的异常，或是一次意外的情绪波动，步上老盲人的后尘。

他必须去那条走廊看看。这不再是好奇，而是求生。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对手，需要找到一丝生机。

但这意味着，他要主动离开相对“安全”的大厅，踏入未知的、无疑是更危险的区域。这意味着，他要放弃“石之心”的伪装，主动去触发可能存在的扫描和标记。

这是一步险棋。一步在完全黑暗中对弈的盲棋。他看不见对手，不知道棋盘规则，甚至不确定自己这颗棋子，是否在移动的瞬间就会被吃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将脸埋入膝盖。在外人看来，他和其他被吓坏了的盲人没有任何区别。

但在那无人能见的阴影下，他的右眼，死死地盯住了那条吞噬了老盲人的、黑暗的走廊入口。

脉冲式的嗡鸣还在耳边回响，左眼的钝痛如同催促的鼓点。

他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彻底分散的时机。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疤脸男人那群人，扫过地上那具年轻盲人的尸体，扫过周围那些麻木空洞的脸孔。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计划，开始在他那“石之心”的内部，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