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覆夏荷
林微雨最后一次见到江澈，是在2023年的初雪天。
她裹着厚重的羽绒服，站在市立医院住院部的楼下，看着救护车鸣笛远去，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凉得像多年前那个夏日里，江澈指尖划过她脸颊的温度。
他们是巷口长大的青梅竹马，江家与林家只隔一道斑驳的砖墙。林微雨记得，六岁那年她掉进水缸，是比她大半岁的江澈疯了似的搬来小板凳，踮着脚拽住她的胳膊，喊得嗓子都哑了。从那以后，她就成了江澈的小尾巴，他爬树掏鸟窝，她在树下举着布兜等；他被老师罚站，她偷偷把藏在口袋里的糖塞到他手心；他说要当宇航员，她就趴在作业本上画了无数颗星星，郑重其事地交给她：“江澈，给你宇宙的燃料。”
江澈总是笑着揉乱她的头发，眼底的光比夏日的太阳还耀眼。“微雨，等我考上航天大学，就带你去看真正的星星。”
十五岁的夏天，荷花开得满池绚烂。江澈拿着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在荷塘边找到正在写生的林微雨。他蹲在她身边，看她笔下粉白的荷花，忽然说：“微雨，我以后想和你一起看遍所有的夏天。”
林微雨的笔尖顿了顿，晕开一小片墨色。她抬头望他，少年穿着白衬衫，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眼神认真得让她心跳漏了一拍。她攥着画笔的手指微微发烫，小声应道：“好。”
那是他们最亲密的时刻，没有牵手，没有拥抱，却凭着年少的纯粹，约定了往后余生。
变故发生在十八岁那年。江澈的父亲生意失败，欠下巨额债务，一夜之间，江家从巷口最体面的人家，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对象。江父不堪重负，选择了轻生，留下江澈和母亲相依为命。
林微雨记得那段日子，江澈像变了个人。他不再爱笑，眼底的光熄灭了，整日沉默地打工还债，原本成绩优异的他，放弃了保送航天大学的名额，选择了本地一所不用学费的专科学校。
林微雨想帮他，偷偷把自己的零花钱、压岁钱都塞给他，却被他一次次退回。“微雨，”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疏离，“我们不一样了，你该走你的路。”
“江澈，我们说好要一起看夏天的！”林微雨红着眼睛拉住他的胳膊，却被他用力甩开。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那是小时候的玩笑话，你别当真。我现在这样，给不了你任何未来，你值得更好的。”
那天的风很大，吹得路边的梧桐树哗哗作响，也吹散了他们之间最后的牵连。林微雨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眼泪砸在滚烫的柏油路上，瞬间蒸发。
后来，林微雨考上了南方的大学，离开家乡的那天，江澈没有来送她。她在火车站候车时，收到一条他发来的短信：“照顾好自己，别回头。”
她攥着手机，哭了一路。
大学四年，林微雨偶尔会从老同学那里听到江澈的消息。他辍学了，去了工地打工，后来又跟着别人学做装修，日子过得很辛苦。她无数次想联系他，却终究没有勇气，她怕自己的出现，会打乱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更怕他早已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毕业那年，林微雨回到家乡工作。她刻意避开了那条熟悉的巷子，却在一次项目对接中，意外遇到了江澈。
他穿着沾满灰尘的工装，头发有些凌乱，眼角有了淡淡的细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看到她时，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略显局促的笑容：“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林微雨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揪紧，喉咙发涩。
短暂的寒暄后，便是沉默。他们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明明离得那么近，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临走时，江澈忽然说：“微雨，你现在过得很好，我很高兴。”
林微雨点了点头，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想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想问他有没有还记得当年的约定，想问他当初为什么那么决绝，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你也多保重。”
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林微雨偶尔会在深夜里，翻出当年那本画满星星的作业本，想起那个说要带她看宇宙的少年，心口就一阵钝痛。
直到2023年的冬天，她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是江澈的母亲打来的。老人在电话里泣不成声，说江澈在工地干活时，从高处坠落，送到医院时已经不行了。
林微雨赶到医院时，只看到一张盖着白布的病床。江澈的母亲递给她一个陈旧的铁盒子，说这是江澈一直珍藏着的东西。
打开盒子，里面是她当年画的星星作业本，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两个穿着小学制服的孩子，在荷塘边笑得眉眼弯弯，女孩扎着羊角辫，男孩搂着她的肩膀，背景是大片盛开的荷花。
照片的背面，是江澈的字迹，依旧是当年的工整清秀，却带着几分颤抖：“微雨，我从未忘记过你。那些年，我不是不想见你，是不敢。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未来，只能放手让你飞走。对不起，没能带你去看星星，没能陪你走过所有夏天。如果有来生，我一定早点找到你，再也不放开你的手。”
铁盒子的最底层，还有一张航天大学的招生简章，上面被江澈画了无数个圈，日期是他放弃保送的那一年。
林微雨抱着铁盒子，在医院的走廊里失声痛哭。雪花从窗外飘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像一场迟来的告别。
她终于明白，江澈从来没有背叛过他们的约定。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成全了她的未来，却把所有的苦难，都自己扛了下来。
那个说要带她看宇宙的少年，最终没能熬过人间的寒冬。而那个约定好要一起看遍夏天的女孩，只能抱着回忆，在往后的每个春夏秋冬里，独自怀念。
巷口的梧桐树又发了新芽，荷塘的荷花开了又谢，可那个曾经陪着她长大的少年，却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的夏天，停留在了她的记忆里，再也不会回来了。
冬雪覆盖了夏荷，就像岁月掩埋了他们的青春，只留下一场刻骨铭心的遗憾，在时光里，无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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