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的回响

德拉科·马尔福没有在校长室的地板上躺太久。当极致的悲痛超越了肉体能够承受的极限，便会转化为一种非人的、冰冷的能量。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脸上泪痕未干，灰蓝色的眼眸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芜，而是燃起了两簇幽暗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他没有看他的父母，也没有理会墙上肖像画们投来的复杂目光。他弯下腰，捡起那颗已经变得透明、冰冷的记忆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哈利最后留给他的、唯一的信物。然后，他像一道苍白的幽灵，沉默地、决绝地离开了校长室。

纳西莎想追上去，却被卢修斯一把拉住。卢修斯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那张惯于算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种接近于“恐惧”的神情——他恐惧的不是黑魔王，也不是魔法部的清算，而是德拉科眼中那种不顾一切的、要将自己也焚烧殆尽的执念。

接下来的几个月，德拉科·马尔福消失了。

他不再是那个在战后审判中惶惶不可终日的马尔福继承人。他动用了家族所有残存的、隐秘的人脉和资源，变卖了无数珍贵的古董和藏书，甚至不惜闯入那些被魔法部标记为“极度危险”的禁地。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寻找逆转死亡的方法。

他翻遍了《尖端黑魔法揭秘》的更古老、更邪恶的原版，在描述魂器的章节旁，他寻找着任何关于灵魂召回或重塑的蛛丝马迹；他远赴北欧的冰川，寻找传说中的命运三女神织机的碎片，传说能重新纺补断裂的生命线；他潜入埃及被诅咒的金字塔深处，寻找《亡灵黑经》中可能记载的、与阿瓦达索命咒对抗的古老仪式；他甚至秘密会见了一些从纽蒙迦德逃出的、老得快要散架的黑巫师，试图从盖勒特·格林德沃那些关于“更伟大的利益”和死亡圣器的疯狂理论中找到漏洞。

他变得形容枯槁，铂金色的长发失去了光泽，随意地束在脑后，昂贵的巫师袍上沾满了各种可疑的污渍和魔药痕迹。他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家族的声誉，甚至他自己的生命，在“复活哈利·波特”这个唯一的念头面前，都变得轻如鸿毛。

他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那亿万分之一的可能。

然而，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每一次满怀期望的追寻，最终换来的都是更深的绝望和更蚀骨的思念。正是在这些濒临崩溃的边缘，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关于哈利的细碎记忆，如同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现，带来短暂的甜蜜，和随之而来、更猛烈的痛苦。

那是在三年级，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他为了完成魔法史论文，不得不待在图书馆里，恰好坐在了哈利斜后方的位置。哈利正和格兰杰低声讨论着黑魔法防御术，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那头乱发上跳跃，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德拉科假装在看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哈利因为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偶尔因为理解了一个难点而瞬间亮起的绿眼睛。

当时他觉得烦躁，觉得这泥巴种和救世主凑在一起的样子碍眼极了。

可现在回想起来，那份烦躁底下，藏着的是怎样笨拙的、无法靠近的渴望。他甚至能清晰地记起那天阳光的温度，记起空气中羊皮纸和旧书的味道，记起哈利手指无意识划过书页的弧度。

“如果当时……我能走过去，只是问问他的论文写得怎么样了……”*德拉科蜷缩在某个阴暗的、堆满禁书的山洞里，将脸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颤抖。这微不足道的、从未发生的“如果”，比任何钻心咒都更让他疼痛。

还是四年级。一次魔药课上，斯拉格霍恩让他们熬制一种复杂的提神剂。哈利的坩埚就在他旁边。当哈利手忙脚乱地处理瞌睡豆时（他总是不擅长这个），一不小心，几滴汁液溅了出来，恰好落在德拉科刚刚切好的、完美均匀的月光草薄片上。

“对不起！马尔福！”哈利立刻道歉，绿眼睛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懊恼。

周围的斯莱特林发出嗤笑声，等着看德拉科如何发难。

德拉科（记忆中的自己）皱紧了眉头，脸上露出惯常的嫌恶，他本想讽刺几句。但当他看到哈利那有些慌乱的眼神，看到那几滴碍眼的汁液时，他鬼使神差地，只是用冰冷的声音说：“管好你自己，波特。下次离我的操作台远点。”

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面无表情地将那些被“污染”的月光草片扫进了废料桶，重新开始切割。

当时他觉得，这是马尔福的洁癖和傲慢。

现在他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幼稚的、扭曲的维护——他无法容忍任何东西（哪怕是意外）去破坏他与哈利之间那脆弱而危险的“连接”，哪怕是几滴无关紧要的汁液。他宁愿损失自己完美的材料，也不愿在那个瞬间，对哈利说出更伤人的话。

“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德拉科在追寻的旅途中，无数次对着空无一人的荒野嘶吼。那些他曾经引以为傲的、用来伪装和保护自己的尖刺，最终都化作了刺向自己和哈利的利刃。

五年级，O.W.Ls考试前夜。他心烦意乱，在黑魔法防御术上他毫无天赋（或者说，内心抗拒），他害怕失败，害怕让父亲失望，更害怕……在哈利·波特面前显得无能。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八楼，那个巨怪棒打傻巴拿巴的挂毯对面。

他来回走了三次，心中想着：“我需要一个能让我平静下来的地方。”

门出现了。他推门进去，却意外地发现，哈利也在里面。

那不是一个训练室，也不是藏东西的地方，而是一个……异常宁静、温馨的房间。有柔软的沙发，壁炉里跳动着温暖的火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檀木香气。仿佛是为了应对他们两人共同（却未知）的“需要平静”的渴望而生成的。

哈利显然也吓了一跳，他正蜷在沙发里，看着一本魁地奇杂志。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和一丝尴尬。

“我……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哈利率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我马上走。”德拉科（记忆中的）下意识地转身，心跳如擂鼓。

“不用。”哈利却突然说，声音很轻，“……这里……好像很大。”

那一刻，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壁炉火苗的噼啪声。他们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看对方，只是各自占据房间的一角，享受着这诡异却难得的、没有争吵、没有对峙的宁静时刻。德拉科甚至记得，他偷偷嗅到了空气中，除了檀木香，还有一丝哈利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肥皂和阳光的味道。

那短短的十几分钟，是他们七年敌对生涯中，唯一一次近乎“和平”的共处。

“我为什么……要离开……”德拉科在寻找复活方法的某个深夜，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梦里，他留在了那个房间，对哈利说了些什么？他永远不知道了。那个本可以改变一切的、静谧的夜晚，被他自己的怯懦和习惯性的逃避葬送了。

这些细碎的记忆，像一片片锋利的碎镜，每一片都映照出哈利鲜活的面容，映照出他们之间那些被浪费的、充满误解的可能。当他试图拼凑它们时，双手早已被割得鲜血淋漓。

他的痛苦，不再仅仅源于哈利的死亡，更源于这迟来的、汹涌的、关于“本可以”的悔恨。他的爱，在绝望的追寻和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煎熬中，变得愈发清晰，也愈发沉重。

他不仅仅是在寻找复活哈利的方法。

他更是在试图穿越时间的洪流，去拥抱那个在图书馆阳光下蹙眉的少年，去修正魔药课上那句冰冷的话语，去留在有求必应屋那个温暖的夜晚……

他是在进行一场对过去的自我审判，和一场近乎不可能的、对未来的自我拯救。

而这条路，漫长、黑暗，且似乎，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