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街余温
救护车的鸣笛声刺破浓雾,又在街巷尽头渐渐淡去,留下一片死寂的寒。徐明跪在雪地里,怀里抱着陆天渐渐冷透的身体,指尖还残留着他后背温热的血痕,那温度烫得他心脏像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连呼吸都带着颤抖的钝痛。
干妈瘫坐在一旁,枯瘦的手死死攥着陆天的衣角,浑浊的眼泪混着雪水砸在柏油路上,碎成一片冰凉。她哽咽着,一遍遍重复着“傻孩子”,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徐明这才彻底明白,这个被陆天刻意推开又悄悄心疼的老人,从来都不是什么陌生的流浪者,而是他母亲临终前托付的干妈——那个替故去的母亲,默默守护了他许多年的人。陆天怕她看见自己被抑郁纠缠的模样,怕她为自己被霸凌的遭遇忧心,更怕这份迟来的守护,会因他的不堪而崩塌。
雪还在下,越下越大,像要把这世间所有的暖意都掩埋。徐明抱着陆天,任由雪花落在他的发梢、肩头,落在陆天苍白的脸上,仿佛在为这个短暂而沉重的生命,盖上一层洁白的绒被。他想起陆天最后那句“你是太阳”,想起自己喊出的“你是干净的蓝天”,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雪景。
不知过了多久,干妈被赶来的亲戚扶起,徐明却依旧跪在原地,怀里的人早已没了气息,可他还是舍不得松开,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最后一丝余温。直到天快亮时,他才缓缓站起身,脚步踉跄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雾还没散,街灯依旧是软黄的一团,法桐枝桠上积满了雪,像瘦骨嶙峋的手捧着碎玉。可这熟悉的景色,却让徐明心头一紧——每一处都晃着陆天高一时的模样。那时的陆天,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站在银杏树下笑,眼里盛着比秋阳还亮的光;那时的他,会主动捡起掉落的笔记本,会笑着说“你的眼睛像藏了晚霞和星光”;那时的他,在球场上挥洒汗水,传球时的笃定,进球后的爽朗,都鲜活得仿佛就在昨天。
他走到曾经的礼堂门口,仿佛还能听见陆天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的声音,清澈透亮,说着“善良是不能丢掉的东西”;他走到操场的跑道边,仿佛还能看见两人并肩奔跑的身影,阳光穿透云层,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带着滚烫的温度;他走到巷口的面馆,门口的暖光依旧亮着,可再也不会有一个少年,带着别扭的温柔,说“我请你们吃热汤面”。
街旁的糖炒栗子摊已经出摊,焦香的暖意混着雪味飘来,和那天陆天攥在手里的气息一模一样。徐明停下脚步,看着摊主翻炒栗子的动作,眼眶又一次泛红。他想起陆天指尖的温度,想起他藏在冷漠下的温柔,想起他被抑郁和霸凌困住时的挣扎,想起他最后望向自己时,眼里满是眷恋的光。
风卷着雪花掠过街巷,带着刺骨的凉。徐明漫无目的地走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觉得整个世界都空了,曾经被陆天照亮的角落,如今只剩下无边的黑暗。那些高一时光里的开朗笑容,像一道道光,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与眼前的雪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尖锐的对比,让他心口的疼痛愈发剧烈。
他走到邮筒旁,那个陆天曾给陌生女人递热粥的地方,如今积满了雪。他仿佛看见年少的陆天,带着纯粹的善意,却遭遇了背叛,弄丢了能稳住情绪的药,也弄丢了一部分的自己。徐明抬手,抚摸着冰冷的邮筒,泪水再次滑落。他多希望时光能倒流,回到那个夏末的球场,回到那个银杏纷飞的礼堂,回到他们初识的那一刻,他一定早点看穿陆天的伪装,一定紧紧拉住他的手,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
雪渐渐小了,天慢慢亮了起来,靛蓝的雾渐渐散去,露出灰白的天空。徐明站在街心,看着来往的行人,看着渐渐苏醒的城市,心里却一片荒芜。陆天不在了,那个用冷漠做铠甲、用推开做伪装的少年,那个把所有痛苦都藏在心底、却依旧愿意温柔对待世界的少年,永远地离开了。
可他留下的光,却从未熄灭。徐明摸了摸胸口,那里戴着陆天一直珍藏的星星挂坠,是他当初送出去的礼物,如今成了最珍贵的念想。他想起陆天说的“善良不能丢”,想起他藏在心底的温柔与守护,忽然明白,陆天从未真正离开。他化作了这冬街的余温,化作了心底的光,指引着他,带着两人的善意,好好走下去。
徐明抬起头,望着渐渐放晴的天空,红黑色的瞳孔里,映着雪后的微光。他知道,往后的路还很长,他会带着陆天的希望,带着那份未曾说出口的爱恋与眷恋,勇敢地走下去。
是吗?
爱一个人时,他是寒夜孤灯、绝境微光,是你跌进深渊时唯一抓得住的藤蔓;可真要淡忘、要释然,哪是轻描淡写就能做到的事?更何况,他曾是你无数个崩溃的深夜里,悄悄塞进你掌心的温牛奶,是你被-世界抛弃时坚定站在你身边的身影,是你黯淡生命里唯一刺破阴霾的光——那些刻进骨血的温暖与眷恋,早成了灵魂的一部分,哪能说放就放,说忘就忘。
十年光阴,像被浓雾裹着的沙,悄无声息地从指缝溜走。徐明活成了陆天曾经的模样,温和、坚定,眼底藏着化不开的眷恋,却再也没见过那样干净澄澈的蓝天。他把陆天的星星挂坠贴身戴着,把敬老院的志愿活动当成了习惯,把巷口的热汤面吃成了执念,只是再也没人会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要加双倍辣油,再也没人会用带着冰碴的语气,藏着笨拙的温柔。
二十八岁那年的冬夜,雾和十年前一样浓,软黄的街灯被揉成朦胧的绒团。徐明下班路过老城区的小巷,看见一辆失控的货车正朝着横穿马路的老人冲去——那老人裹着洗得发白的旧棉服,像极了当年的干妈。几乎是本能地,他没有丝毫犹豫,冲上去一把将老人推开。
剧烈的撞击感传来时,徐明没有觉得疼,反而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同样浓雾弥漫的夜晚。陆天趴在雪地里,嘴角染着血,却笑着对他说“我喜欢你”。
身体渐渐变冷,意识开始涣散,他摸到胸口温热的挂坠,忽然轻轻笑了。
“陆天……”他在心里默念,眼底没有恐惧,只有释然的温柔,“我们相隔十年,终于又能见面了。连离开的方式都一样,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有缘……”
雾越来越浓,像要把整个世界都裹进温柔的怀抱。徐明的呼吸渐渐微弱,最后一丝意识里,是陆天高一那年的笑脸,是球场上并肩奔跑的风,是热汤面氤氲的热气,是那句刻在心底的“你是我唯一的太阳”。
这一次,他终于能追上那束光,和他的蓝天,永远留在了同一片雾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