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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六骑快马如同从夜色中撕裂而出的幽灵,马蹄包裹着厚布,踏在忘川书苑门前的青石板上只发出沉闷的声音。
马匹浑身蒸腾着白汽,马腿不住颤抖,显然已经耗尽了体力。
为首的黑马上,南宫慕胤猛地一拉缰绳。
她甚至没有等马完全停稳,就已经翻身落地,动作干净利落到近乎凶狠。
脸上蒙着的黑巾吸饱了汗水,紧贴在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
她露出的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里面没有丝毫疲惫,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开门!”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几乎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厚重的木门就悄然打开一道缝隙。
柳明莫和黎知舟闪身而出,两人脸上都带着罕见的紧张。
“东西呢?”柳明莫压低声音急问,目光在南宫慕胤和后面几人身上快速扫过。
南宫慕胤扯下黑巾,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到手了。”她言简意赅,但眼中的光芒说明了一切。
这时郁沉也已经下马,他的左臂衣袖被整齐地划开,伤口用撕下的衣摆简单包扎着,暗红的血迹已经凝固。
“我们惊动了国舅府的守卫,”他快速说道,“甩掉了三批追兵,最后一批在黑松林才摆脱。对方反应极快,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霍灵正费力地搀扶着南宫瑾闰下马。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全靠霍灵支撑才没有瘫软在地。
他的脸色在晨曦的微光中显得惨白如纸,嘴唇不住颤抖,眼神涣散,仿佛还沉浸在某个可怕的梦魇中。
“瑾闰师兄状态很不好,“霍灵焦急地说,“需要立即诊治。”
穆锦岸和凰卿临最后下马。
穆锦岸肩头的衣物被血浸透了一大片,但他毫不在意,反手将长枪“咚”地顿在地上,锐利的目光立即扫向院墙四周。
凰卿临则如一片羽毛般悄无声息地跃上门房屋顶,软剑已然出鞘,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泛着冷冽的幽光。
“去守墨斋!”南宫慕胤毫不犹豫地下令,“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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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墨斋位于书院最深处,依山而建,入口隐藏在假山之后。厚重的石门在众人进入后缓缓关闭,将外界彻底隔绝。
密室内,八盏油灯被同时点燃,跳动的火苗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空气沉闷,弥漫着灰尘和紧张的气息。
郁沉走到石室中央的青石案前,动作缓慢而郑重地取出怀中的油布包裹。
油布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一层层打开包裹,动作仔细得仿佛在拆解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机关。
当那本边角磨损、封面空白的账册和那封盖着狰狞狼首金印的密信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南宫瑾闰猛地扑到石案前。
他的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石案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声响。
他死死盯着那本账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正在经受酷刑。
“永昌元年春……弓弩三百具……以损毁报备…秘运出关…”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账册上看来的字句,声音破碎不堪,泪水混合着汗水从脸上滚落,“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穆锦岸大步上前,只看了一眼账册内容,眼中顿时燃起熊熊怒火。
这个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的汉子,此刻却因账册上冰冷的数字而浑身发抖。
他一拳砸在旁边的石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石粉簌簌落下。
“赵嵩老贼!”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边关将士在前线卖命,他竟敢……竟敢……”
凰卿临不知何时已经进入密室,她依旧守在门边,但目光已经牢牢锁定在那封密信上。
当她看到北莽狼首金印时,握着剑柄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骨节泛白。
萧奕容快步上前,从随身皮囊中取出一副薄如蝉翼的冰蚕丝手套戴上。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显示出极强的专业性。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密信,先是就着灯光仔细检查火漆的完整度和印鉴的细节,然后取出一个扁平的银质匣子,里面是几张小心保存的带有赵嵩笔迹的文书残片。
他几乎将脸贴在石案上,用特制的放大镜一寸寸地比对密信末尾签名的每一个笔画。
时而皱眉,时而恍然,呼吸都屏住了。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
只有南宫瑾闰压抑的抽泣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终于,萧奕容直起身,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再抬眼时,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确定。
“火漆完整,印鉴确系北莽王庭金印无疑。”他的声音因过度专注而沙哑,“铸造工艺、狼首纹路细节,与《异域贡物图鉴》及兵部秘密存档完全吻合。”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笔迹方面,对方虽刻意修饰,但其起笔特有的顿挫习惯。
转折处不自觉的上挑弧度,特别是‘嵩’字最后那一点的下压后迅疾回收!综合判断,九成把握出自赵嵩亲笔!"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此信,是铁证!是能直接将赵嵩钉死在叛国柱上的铁证!”
“铁证需要送上公堂,需要让天下人看见。”南宫慕胤的声音冰冷如刀,划破了密室内凝重的气氛,“赵嵩经营朝堂数十年,党羽遍布,根深蒂固。我们若直接呈递证据,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走到石案前,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按在账册封面上。
这一个动作,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所以,我们要让他苦心经营的权势网络,反过来成为勒死他自己的绞索!”
密室内鸦雀无声。
烛火跳动,映照着她坚毅的侧脸。
“从现在起,忘川书苑就是讨逆中枢!所有人必须绝对服从命令,行动要快、要准、要狠!”
她开始部署,语速快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一路,清流之剑,直指心脏!”
她看向郁沉:“郁沉,你立刻通过商会最高级别、最隐秘的联络渠道,将证据核心:军饷贪墨明细、军械倒卖记录、密信关键段落加密誊抄。用三种不同的密文,走三条不同的路线。”
“十二个时辰内,必须送到京城的柳明熙手中。传信给她:‘北辰已归,请借东风’。她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告诉她,证据必须送到这三个人手中:致仕的刘老御史、宗人府怀郡王、史部尚书。刘老御史重恩义,怀郡王恶党争,史尚书刚直不阿,都是能打破僵局之人。”
“投递方式必须万无一失。漕运夹层、商队货箱、甚至她府上最不起眼的采买婆子,都可以利用。我要这三位大人在明日早朝,就能以此为由,向赵嵩发难!”
郁沉毫不迟疑:“明白!我这就去办。”
他立即走到密室角落的特制书案前。那里早已备好了各种密写工具。
遇热方显的药水,遇水才现的纸张,数种密码本。
他挽起袖子,神情专注,开始奋笔疾书。
“第二路,舆论之火,燎原之势!”
南宫慕胤的视线转向方墨。
方墨立即上前一步,脸上惯有的明媚笑容早已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兴奋与郑重的神色。
“方墨,你精通音律,熟悉市井,是三教九流的座上宾。我要你在三天之内,让京城、江南各大城镇的酒楼茶肆、勾栏瓦舍,所有能聚拢人气的地方,都开始流传‘边军苦、贪官富、国贼通敌’的故事!”
“不必指名道姓,但要让人一听就知道影射的是谁!人物、情节,你可以加工,但核心要直击要害!可能办到?”
“能!”方墨回答得斩钉截铁,“我认识江南最好的说书先生‘铁嘴李’,最擅长的就是含沙射影。
流云班的班主欠我大人情,让他连夜排几出新戏,易如反掌!
至于市井流传……”她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只要故事够精彩,银子给得足,自然有无数人抢着去说、去传!”
“好!郁沉会全力配合你!要多少银钱,给多少!需要调动什么人手,优先满足!
同时,找几家背景干净但又胆大包天的民间书坊,刊印一批‘无头案’的话本小册,内容要更直白、更刺激!
我要让这舆论之火,不仅在地上烧,还要在地下也烧起来,烧得他赵嵩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