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光带里的寒意突然软了三分——不是暖,是像冰棱浸了温水,终于露出点碎玉似的脆弱。
温载砚缩在宋敬之殿外的廊柱后,玄色衣袍裹得像只受了惊的猫,指尖死死抠着后襟,指节泛着青白。他垂着的眼睫颤得厉害,像被风卷着的蝶翅,连带着声音都发着抖:“宗主……我、我后面……多了东西。”
宋敬之刚执起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云。他转身时衣袂带起的风都轻,连声音都裹着松间雾:“松手看看。”
温载砚咬着下唇,指尖一点一点松开——先是雪色的绒羽从衣摆下露出来,接着是半条拖在地上的尾羽,像没开屏的孔雀翎,每根羽毛的边缘都镶着极淡的金,在廊下的光里泛着柔得像呼吸的光。尾羽沾了点尘,他慌忙想去拢,却被宋敬之轻轻按住手腕:“别碰,沾了灰就不好看了。”
他抬眼,看见宗主指着檐角落着的喜鹊:“我们砚儿,是只小鸟,以后还会长翅膀的。”
温载砚的指尖蜷了蜷,尾羽轻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痒。他声音低得像埋在枕头里的梦:“会不会……很怪?”
“怎么会。”宋敬之的笑落在他发顶,像落了片暖雪,“宗门里还有只小猫,上次为了救狐狸,把爪子挠得见了骨。”他说着,从案头取了药瓶,拉过温载砚的手——那只手还攥着衣摆,指腹磨出的茧还没消,“你看,连小猫都知道护着旁人,我们砚儿这样,是顶好的。”
温载砚垂着眼,看宗主的指尖沾了药膏,轻轻涂在他掌心磨破的地方。药味是苦的,可那指尖的温度却像浸了蜜,他忽然想起昨晚躲在柴房里,听着老鼠跑过的声音时,攥着的那半块干饼——原来暖是这种,能把骨头缝里的冷都融开的东西。
识海光带外,天君身侧的仙娥捏着金铃的手松了松。
先前嗤笑“玩物”的神将皱了眉,指尖摩挲着佩剑穗子,没再开口。
老神官捋着胡子的动作停了:“这……倒是不像那等阴诡之辈。”
年轻的仙官青梧攥着袖角的手松了些,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他那时才八岁……连尾羽长出来,都只敢躲着。”
有个穿素色仙袍的女仙垂了眼:“可他后来成了魔尊,屠戮万仙——”话没说完,却看见光带里的温载砚,正踮着脚,把自己的尾羽往宋敬之案头的花瓶里放。那尾羽太长,他够了半天,才把最尖的那根金羽搭在瓷瓶沿上,像放了支最软的箭。
神将喉结动了动:“可这记忆里……他连只狐狸都护。”
天君的眉峰锁得更紧,却没再斥骂。
光带里的画面又晃了晃——是夜,温载砚缩在宋敬之殿外的偏殿榻上,尾羽蜷在身侧,像裹了床雪被。他攥着宋敬之给的帕子,帕子上有松香味,他把脸埋进去,忽然笑了。那笑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连尾羽都跟着轻颤,晃得案头的烛火都软了。
“装模作样罢了。”有个仙官低声道,却没了先前的狠厉。
青梧抬了头,声音稳了些:“装的话,何必连尾羽都藏着?他那时连宗主都怕惊扰。”
识海里的温载砚,正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尾羽。金羽泛着光,他忽然想起宋敬之说的“小鸟”,便试着把尾羽轻轻展开一点——像极了刚学飞的幼鸟,小心翼翼地亮开自己的翅膀。
殿外的风卷着桂花香进来,落在他发顶,他忽然觉得,原来这世间,是有地方能让尾巴好好露出来的。
光带外,仙神们的议论声低了下去。
先前骂“贱骨头”的仙娥,指尖捻着金铃,金铃没再响。
老神官叹了口气:“罢了……且看下去吧。”
只有天君,盯着光带里那截搭在花瓶上的金羽,指尖攥紧了玉笏——那羽尖的金,像极了温载砚后来成魔时,眼尾染的血。
可此刻,那金羽却软得像云,正随着殿内的风,轻轻扫过宋敬之写了一半的字。
温载砚蜷在榻上,尾羽裹着自己。
识海光带里的夜突然沉下来——是没有星的暗,像把人裹进了浸了冰的墨里。
温载砚缩在偏殿的榻角,尾羽死死缠在腿上,像要把自己捆成个球。殿门没关严,风卷着夜露钻进来,他听见窗外的树影晃得像张牙舞爪的鬼,指尖抠进榻垫的缝里,指甲缝里还留着白天磨破的血痂。
宋敬之端着灯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副模样:少年把脸埋在膝头,尾羽的金芒在暗里抖得像碎光,连呼吸都压得发颤。灯盏的光落在他发顶,温载砚猛地抬头,眼尾红得像浸了血,却慌忙把尾羽往身后藏:“宗、宗主……我没吵。”
宋敬之把灯放在案头,光团裹住了半间殿。他走过去时脚步很轻,像怕踩碎地上的影:“怎么不掌灯?”
温载砚的指尖蜷了蜷,尾羽扫过榻沿,带起细碎的响:“黑……没那么怕了。”话没说完,窗外的风撞了下窗棂,他猛地瑟缩了一下,尾羽裹得更紧。
宋敬之蹲下来,指尖碰了碰他冻得发凉的耳尖:“以前在柴房里,也是这么黑?”
温载砚的眼睫颤了颤,眼泪突然砸在膝头——不是哭,是像断了线的珠,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慌忙去擦,却越擦越多,尾羽沾了泪,雪色的绒羽湿成了半透明的白:“柴房里……有老鼠,还有、还有铁链响……”
宋敬之没说话,只是把灯盏往他跟前挪了挪,又解了自己的外袍,盖在他身上。外袍上有松脂和墨香,裹住他时,连尾羽都暖了些。他伸手,轻轻顺着温载砚的尾羽,金芒在掌心里软得像光:“以后这里的灯,整夜都亮着。”
温载砚抬眼,看见宗主的眼睛里盛着灯盏的光,像盛了半盏星。他忽然把脸埋进宋敬之的外袍里,声音闷得像被棉花裹住:“宗主……我是不是很没用?连黑都怕。”
“不是。”宋敬之的指尖落在他发顶,像落了片暖云,“怕黑是因为,你见过太暗的地方。可见过暗的人,才会更惜着光,对不对?”
识海光带外,青梧的眼眶红了。
先前嘲讽“没种”的神将,别开了脸,指尖攥紧了佩剑的穗子。
有个女仙掏了帕子,擦了擦眼角:“他那时……也只是个孩子啊。”
天君的玉笏在掌心印出浅痕,却没再出声。
光带里的灯盏还亮着,温载砚蜷在外袍里,尾羽松松地搭在宋敬之的手腕上。他听见宗主的声音像裹了蜜,落在耳边:“睡吧,灯不熄。”
他闭着眼,觉得那光像把碎金,终于填进了他骨头缝里的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