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宋嘉定三年的梅雨季，来得比往年早了整整半月。雨丝不知从何处漫卷而来，像被巧手揉碎的万缕银线，从拂晓的鱼肚白缠到黄昏的胭脂色，将苏州城泡得发潮。织造府的青瓦在雨雾中泛着苍润的光泽，白墙根渗出点点青苔，连廊下悬挂的竹帘，都被水汽浸得沉甸甸的，垂落着细密的水珠。

沈清辞提着藕荷色绣折枝梅的裙裾，裙摆扫过阶前积水时带起细碎的涟漪。她快步躲进抄手游廊，乌木簪子斜插在云鬓间，簪头缀着的白梅花瓣还凝着透亮的水珠，风一吹便轻轻颤动，坠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浅淡的湿痕。她抬手拢了拢被雨气濡湿的鬓发，指尖触到微凉的发梢，鼻尖萦绕着廊下铜炉里飘出的檀香，混着雨打芭蕉的清苦，倒有几分清雅意境。

廊外的芭蕉长得正盛，阔大的叶片被雨水打得簌簌作响，像谁在帘外轻拨琴弦。绿得发亮的叶片上积着层层水洼，顺着叶尖成串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沈清辞低头拂去裙角的雨星，指腹划过绣线间的潮气，忽然瞥见芭蕉丛旁蹲着个青衫身影。那人背对着回廊，发梢绾得松散，几缕湿发贴在颈侧，发梢不断滴着水，青衫下摆溅了不少泥点，却浑然不觉般，正捏着半截烧黑的木炭，在湿滑的石板上一笔一画地写字。

雨珠密集地落在刚写好的笔画间，将“疏影横斜”四字晕开些许，墨色与水色在青石板上交融漫漶，倒比宣纸上精心晕染的更添几分自然清逸。沈清辞看得入神，那笔锋转折间藏着的风骨，绝非寻常市井书生所能写出。她一时忘了移步，脚下不慎踢到廊柱旁搁着的竹篮，篮沿本就松散，被这一碰便翻倒在地，里面的旧书散了一地，纸页间还掉出半块干硬的麦饼，惊得那人猛然回头。

是寄居府中的书生顾砚辞。他生得眉目清俊，只是面色带着久病般的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起身时动作过急，带倒了身旁的砚台——那砚台是寻常的端石，裂着两道深纹，想来是用了多年的旧物，里面盛着的半池墨汁混着雨水淌在石板上，将未写完的“水清浅”三字浸成了一团墨晕。他慌忙弯腰去捡散落的书，指尖触到书页时动作不自觉地放轻，耳尖却红得能滴出血来，抬眼时目光撞进沈清辞的眼眸，又慌忙垂下，声音带着几分窘迫：“沈小姐，见笑了。”

沈清辞蹲下身帮他拾书，指尖触到《论语》泛黄的书页，上面沾着些许霉斑，边缘还有被虫蛀的细小孔洞。她心中微动，早听管家李伯说过，这位顾公子原是临安书香世家子弟，父亲曾官至国子监博士，后遭人诬陷贪墨监本，罢官后郁郁而终，家道中落才辗转来苏州，托故人关系寄居在织造府偏院，平日里除了闭门读书，便帮府中抄录账册换些碎银，连像样的笔墨纸砚都凑不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