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在小花园的冷风中试图理清思绪,但内心的混乱如同纠缠的藤蔓,越理越乱。就在她准备返回那令人窒息的办公室时,艾米丽·黛儿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花园的入口处,仿佛算准了她需要这一刻的介入。
莉迪亚“看来圣心医院的风景并不能让人心情愉悦,梅斯默医生。”
莉迪亚的声音带着一丝了然的温和,她走到艾达身边,与她一同望着那片萧瑟的庭院。
艾达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站着,她的侧脸在灰暗光线下显得有些紧绷。
莉迪亚没有绕圈子,她直接切入了核心
莉迪亚“我观察了你和埃米尔很久,艾达。我看到了你的挣扎,也看到了你为他付出的、远超出一份‘研究’的心力。”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而真诚。
莉迪亚“圣心医院的环境,以及这里某些僵化的制度,或许并不利于他的长期恢复,也可能……限制了你的某些选择。”
艾达终于转过头,看向莉迪亚,眼神里带着询问和警惕。
莉迪亚迎着她的目光,清晰而平静地说出了提议。
莉迪亚“我和丽莎所在的医院,规模不如圣心,但氛围更宽松,更注重个体化的康复方案,尤其是对于像埃米尔这样……特殊的案例。”
莉迪亚“我们有自己的园艺治疗区,有更灵活的医患互动模式,最重要的是,那里没有那么多盯着‘研究对象’的冰冷目光。”
她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莉迪亚“我想正式邀请你,带着埃米尔,转去我们那里。不是以‘研究对象’和‘医生’的固定身份被束缚,而是作为一个……可以尝试不同可能性的整体。你可以继续你的研究,如果你认为必要的话,但在一个更支持、也更理解这种复杂关系的环境里。”
这个提议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穿了艾达周围的迷雾。
离开圣心?
这意味着摆脱布朗医生之流的冷嘲热讽,离开这个记录了她无数次理性与情感交锋的、令人压抑的环境。
意味着埃米尔可以脱离这个冰冷的、将他视为“野兽”或“样本”的牢笼,去一个或许能真正称之为“治疗”的地方。
更意味着……她和埃米尔的关系,将不再被圣心医院的规则和她自己设定的“研究”框架所严格定义。他们将在一个新的、未知的环境里,重新定义彼此。
巨大的诱惑背后,是更深的恐惧。
如果离开,她的研究数据链是否会中断?学术界的同僚会如何看待她带着“研究对象”转院的行为?这会不会坐实了布朗关于她“过度投入”的指责?
更重要的是,如果接受了艾米丽的提议,几乎就等于默认了她与埃米尔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超出常规医患关系的东西。她一直拼命维护的理性堡垒,将不攻自破。
她将再也无法用“这只是研究”来欺骗自己。
艾达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艾米丽的提议,不是逼迫她立刻在“研究”和“情感”之间二选一,而是为她打开了第三扇门——一扇模糊了界限,充满了未知,却也蕴含着真正治愈希望的门。
艾达“……为什么?”
艾达的声音有些干涩。
艾达“为什么愿意为我们做到这一步?我想我们可还没有熟到推心置腹的程度”
莉迪亚笑了,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经历过黑暗的人才懂的慈悲。
莉迪亚“因为丽莎曾经也在一片看不到光的废墟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不被理解的环境,一句轻飘飘的‘放弃’,意味着什么。我看到了埃米尔眼里还未完全熄灭的火星,也看到了你……试图保护那火苗的努力,尽管你用的方式,连你自己都开始怀疑了。”
她轻轻将手放在艾达的肩上,那触碰带着温暖的力量,继续建议着。
莉迪亚“考虑一下,艾达。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丽莎,甚至不完全是为了埃米尔。问问你自己,在卸下‘梅斯默医生’和‘研究者’的所有外壳之后,你内心深处,真正想为那个拼不对任何词、却唯独能记住你名字的男孩,做些什么?”
莉迪亚说完,拍了拍她的肩膀,留下一个充满希望又沉重无比的选择,转身离开了。
艾达独自站在渐起的秋风中,感觉脚下的土地都在晃动。
留下,意味着安全,也意味着僵局与缓慢的窒息。
离开,意味着冒险,也意味着未知与……可能的新生。
她抬起头,望向埃米尔病房所在的那栋灰暗建筑。那扇窗户后面,是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言说的人,而她的决定,将直接决定他是继续沉沦于这片冰冷的灰色,还是能有机会,触碰到一丝丽莎带来的、向日葵般的金色阳光。
莉迪亚医生递过来的,不仅仅是一张转院申请,更是一面镜子,迫使她看清:她所有的犹豫和挣扎,归根结底,不在于“研究”该不该继续,而在于她是否愿意承认,埃米尔对她而言,早已不仅仅是“研究”了。
莉迪亚.琼斯的提议像一颗种子,在艾达心中悄然埋下,但她尚未准备好做出决定。理性的惯性是强大的,她告诉自己,在考虑任何“未来”之前,必须先稳住埃米尔的“现在”。他的退行和封闭日益严重,几乎退回到了最初的状态,甚至更糟——因为那时至少还有野兽般的警惕,如今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艾达尝试了所有她能想到的、记录在册的康复方法。
她重启了交流板,埃米尔视而不见。
她播放舒缓的音乐,他毫无反应。
她尝试艺术治疗,提供安全的颜料和画纸,他只会把颜料抹得到处都是,或者撕碎纸张。
她甚至再次尝试了艾玛建议的、换了新土和种子的木盒,他只是漠然地将它推开。
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艾达,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看着埃米尔像一具逐渐失去所有生命迹象的空壳,内心的无力感与日俱增。她不能就这样放弃,无论是为了她那尚未完成的“延伸研究”,还是为了别的、她不敢深究的原因。
在一个近乎绝望的下午,艾达无意中在医院仓库角落发现了一些被淘汰的、用于训练某些有行为障碍的病人基本生活能力的旧器材,其中包含一些类似动物行为矫正用的道具——例如,按下按钮会发出轻微“咔哒”声并掉落一小块食物的装置。
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闯入她的脑海。
斗兽场……野兽……条件反射……
埃米尔的过去,是在那种最原始、最野蛮的环境中度过的。他的许多反应,或许并非基于人类的逻辑和情感,而是更接近于动物性的、基于奖励与惩罚的条件反射。高烧和失忆摧毁了他作为“人”的复杂认知,却可能保留了那份最底层的、属于“生存”的本能。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自我厌恶。用训狗的方法来对待一个人?这彻底违背了所有的医学伦理和人性底线。这比使用镇静剂更加物化他。
但她看着埃米尔那双空洞的眼睛,想到他连她的名字都无法再指认,想到他可能永远沉沦在这片虚无里……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病态的执拗攫住了她。
如果所有“人”的方法都无效,那么,为了把他从深渊里拉回来,哪怕是用“非人”的方法,是否也比眼睁睁看着他消失要好?
带着一种混合着罪恶感和孤注一掷的决心,艾达开始了这场危险的实验。
她选择了最简单的步骤。她拿着埃米尔曾经唯一会接受的苹果,当他无意识地、哪怕只是将目光转向她,或者身体姿态有丝毫朝向她的微小时,她就立刻按下那个会发出“咔哒”声的装置,然后将一小块苹果递到他嘴边。
起初,埃米尔毫无反应。他忽略声音,也忽略苹果。
艾达没有放弃,她重复着,极具耐心。一天,两天……她像一个最苛刻的训练师,捕捉着他任何一丝微小的、可能代表“注意”或“倾向”的信号,然后立刻用“咔哒”声和食物进行强化。
到了第五天,奇迹发生了。
当艾达再次拿出苹果,埃米尔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有意识地聚焦在上面。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向着她的方向,挪动了一点点。
咔哒。
声音响起的瞬间,埃米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他继续向前,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直到嘴唇触碰到她指尖的苹果,小心翼翼地吃了下去。
他没有看艾达的眼睛,他的行为更像是一种本能驱动的、对奖励的追求。但这确实是回应!是自他严重退行以来,第一次有意识的、目标明确的行为!
艾达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一种冰冷的、掺杂着巨大成功的恐惧和强烈的自我鄙夷。
这种方法,真的有效。
它粗暴地绕过了所有复杂的人类情感和认知,直接作用于他那被创伤重塑过的、最原始的神经回路。
她成功了,用她最不齿的方式,撬动了他紧闭的世界。
但看着埃米尔像被驯服的动物一样,因为一声“咔哒”和一块苹果而做出反应时,艾达感觉不到丝毫胜利的欣慰,只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和道德上的污秽。
她是在拯救他,还是在用一种更文明的方式,重复着斗兽场对他进行的“驯化”?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反应”,但用这种方法换来的“进步”,真的是进步吗?还是将他最后一点作为“人”的尊严,也彻底剥夺了?
艾达握着那个冰冷的训练装置,看着顺从地吃下苹果的埃米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正站在一个危险的滑坡上,脚下是她一直坚守的职业伦理和人性底线,而她,为了那个沉默的男孩,已经一步踏空。
那声冰冷的“咔哒”声,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在艾达的心头敲响。她看着埃米尔在她用非人道手段建立的、脆弱的条件反射下做出反应,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有铺天盖地的自我厌恶和一种深切的恐惧。
她成功了,用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直视的方式,证明了即便是最残破的意识,也能被最原始的手段所驱动。
但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将埃米尔从一个名为“斗兽场”的牢笼里,带入另一个由她亲手打造的、名为“行为矫正”的精致牢笼?用科学的糖衣,包裹住本质上与驯兽无异的核心?
不。这绝不是她踏入这个领域的初衷,也绝不是她愿意赋予埃米尔的“未来”。她想要的是治愈,是重建他作为“人”的尊严与连接,而不是将他永久地固化在一种反射性的、非人的生存模式里。
圣心医院,这个环境,这些限制,以及她自身在压力下逐渐扭曲的方法,都走到了尽头。这里没有出路,只有将她和他一同拖入更黑暗深渊的螺旋。
那个训练装置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埃米尔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而受惊般瑟缩了一下,眼神恢复了一片空茫,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有目的性的行为只是一个幻觉。
这一刻,艾达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埃米尔在她手中,以“治疗”之名,遭受另一种形式的摧残。她也不能再自欺欺人地用“研究”来掩盖自己早已越界的投入。
莉迪亚的提议,那扇曾经让她犹豫不决的门,此刻成为了唯一的救赎通道。
她几乎是冲回了办公室,动作迅速地拨通了艾米丽留下的私人号码。当电话那头传来莉迪亚沉稳的“喂?”时,艾达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静,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决语气说道:
艾达“琼斯医生,我是艾达·梅斯默。关于您之前的提议……我接受。请告诉我,需要办理哪些手续,才能尽快带埃米尔离开这里。”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莉迪亚了然且带着一丝欣慰的声音。
莉迪亚“我明白了。手续方面我会尽快协调处理,你那边可能需要面对一些阻力,做好准备。”
艾达“我知道。”
艾达的声音异常坚定
艾达“无论什么阻力。”
挂断电话,艾达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虚脱的轻松。决定的重量依然存在,但方向已经明确,不再有迷茫和挣扎。她不再需要纠结于“研究”与“情感”的界限,因为她选择了一条全新的路——一条以埃米尔的“人”的福祉为最高准则的路,哪怕前路未知,哪怕要面对学术界的非议和圣心医院的刁难。
她开始着手准备转院所需的各种文件,包括那份她曾引以为傲、此刻却觉得有些讽刺的论文初稿。她将以埃米尔的主治医生身份,正式申请将他转至莉迪亚所在的医院进行“后续康复治疗”。
她知道这会引起轩然大波,布朗医生一定会冷嘲热讽,医院管理层也可能试图以“研究未完成”或“病人情况不稳定”为由阻挠。
但她不在乎了。
当她再次走向埃米尔的病房,准备进行也许是他们在圣心医院的最后一次“会面”时,她的步伐不再犹豫,眼神也不再迷惘。她看着他,不再是看着一个“研究对象S”,也不是看着一个需要被怜悯的可怜男孩,而是看着一个她决心要带离这片泥沼的、重要的“人”。
她在他面前蹲下,没有拿任何测试工具,没有“咔哒”声,也没有苹果。她只是看着他,轻声而清晰地说,仿佛他能听懂每一个字:
艾达“埃米尔,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去一个新的地方。”
埃米尔依旧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蜷缩着。
但艾达仿佛看到,在他那深不见底的空茫眼神里,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微弱的、难以捕捉的光点,轻轻闪动了一下。
也许只是错觉。
但她愿意相信,那是告别冰冷过去的一丝星火,也是通往未知未来的一点微光。她的旅程,和埃米尔的旅程,都即将翻开全新的一页。
我们下章再见(๑❛ᴗ❛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