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PL秋季总决赛的现场，气氛几乎要将体育馆的顶棚掀翻。
金色的彩带缓缓飘落，却并非为中国的队伍而下。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定格着刺眼的“失败”二字，以及一个3：2的比分。韩国DJ战队的五名队员在舞台中央拥抱、欢呼，他们的教练激动地冲上台，挥舞着韩国的太极旗。
解说席上，传来一声压抑着哽咽的叹息：“……很遗憾，我们的凌云战队，再一次倒在了距离冠军奖杯最后一步的地方。又是亚军，这已经是中国赛区连续第三届世界赛屈居亚军了……”
观众席的某个角落，周屿安静静地坐着，与周围或哭泣或愤怒的喧嚣格格不入。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连帽衫，帽子罩在头上，只露出下半张清秀却难掩疲惫的脸。阴影中，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屏幕，盯着那个曾经属于他的位置——凌云战队的打野位，此刻坐着的是他昔日的替补，也是如今的国家队队长，顾言。
镜头恰好给到顾言特写。那个一向以坚韧著称的年轻人，正死死咬着下唇，眼眶通红，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他看着对手捧起那座象征着最高荣誉的银龙杯，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不甘与黯然。
那一刻，周屿安觉得自己的右手腕传来一阵尖锐的、熟悉的刺痛。那不是生理性的疼痛，而是一种源自记忆深处的条件反射。一年前，就是这只手，这因为长期高强度操作而患上严重腱鞘炎、甚至无法稳稳定握住一只水杯的手，迫使他从巅峰坠落，离开了那片他为之奋斗了无数个日夜的赛场。
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握住了颤抖的右手手腕，指尖冰凉。
周围的嘈杂声仿佛瞬间远去。他听不清解说的总结，听不清观众的叹息，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不甘地、沉重地跳动着。
“又是……差一点。”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
离开场馆，冬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周屿安拉高了衣领，漫无目的地走在回大学城的路上。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全是电竞论坛和社群关于这次失利的讨论，充斥着“恐韩魔咒”、“一代不如一代”、“凉凉”之类的字眼。他烦躁地按熄了屏幕。
回到他那间狭小却整洁的出租屋，周屿安将自己摔进电脑椅里。桌面壁纸，还是他当年所在的星尘战队夺得国内联赛冠军时的合影。照片上的他，举着奖杯，笑容灿烂，眼神里是对未来无限的憧憬。
而现在，那束光似乎已经熄灭了。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王者荣耀客户端，登录了自己那个尘封已久，ID只有一个句号“.”的账号。好友列表里，大部分头像都是灰暗的，只有零星几个还在线。他点开顾言的聊天框，输入又删除，反复几次，最终只发过去两个字：“还好？”
对方几乎秒回：“安哥……我……”
后面跟了一个崩溃大哭的表情。
周屿安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很久，才慢慢敲下一行字：“尽力了，都知道。”
顾言：“安哥，你不在了，我们好像真的不行了……这套打法，核心是你，你走了，我们怎么模仿都像是东施效颦。有时候在场上，我总觉得你还在旁边……”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周屿安心中某种摇摇欲坠的壁垒。
他看着屏幕上那行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会不自觉微微颤抖的右手。退役这一年，他试图回归普通大学生的生活，上课，吃饭，睡觉。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比如对胜利的渴望，比如对那片赛场的眷恋。
他无法再以选手的身份站在那里了。
但是……也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点亮了他的脑海。
他猛地坐直身体，打开了一个空白文档。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却异常坚定地敲下了标题——
【菜鸟冲锋队，目标全国大赛！】
“……也许我们不是天赋最好的，也许我们身上都带着这样那样的‘瑕疵’，也许在别人眼里我们只是一群异想天开的菜鸟。但，如果有人同样不甘心，同样还相信着一些看似可笑的热血和梦想，同样渴望用双手去打破某些桎梏……请联系我。我们需要对抗路、打野、中路、发育路、辅助，每一个位置。让我们一起，从校园赛开始，一步一步，走向更高的地方。”
他没有写任何关于自己过去的身份，只是留下了联系方式。帖子发布在学校的电竞社论坛和几个相关的校园群组里。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团熄灭已久的火，似乎又重新冒出了一点星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帖子如同石沉大海，只有寥寥几个看热闹的回复。
“楼主中二病晚期鉴定完毕。”
“校园赛？你知道我们学校电竞社什么水平吗？出去就是送菜。”
“菜鸟冲锋队，名字倒挺贴切，哈哈。”
周屿安揉了揉眉心，正感到一丝挫败时，提示音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第一个跳出来的私信，ID简单粗暴——“莽夫”。
“对抗路，我。很能打，就是容易上头。干不干？”
言简意赅，充满了一股不管不顾的冲劲。周屿安几乎能想象到屏幕对面是个怎样脾气火爆、操作凶悍的家伙。他回复：“欢迎，稍后拉群。”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ID “Shadow” 发来了消息，内容只有冷冰冰的三个字：“我试试。” 职位标注是打野。
“Shadow……影子。”周屿安咀嚼着这个名字，感觉这应该是个沉默寡言，但行动力极强的角色。
接着，一个带着搞笑土豆头像，ID叫 “Potato” 的人发来消息：“中路万花筒，英雄海深不可测（自称）。那个……队长，战队包薯条吗？【馋】”
周屿安忍不住笑了一下，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看来这是个活宝，团队的气氛调节器有望了。他回复：“打赢了，管够。”
对抗路、打野、中路，这么快就齐了？周屿安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还差发育路和辅助。
他关掉论坛，决定去图书馆借几本关于战术设计和团队心理的书。无论队伍能不能组成，他自己必须先做好准备。
夜晚的大学图书馆，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摩擦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气息。周屿安在书架间穿梭，寻找着目标书籍。
就在他踮起脚，想去拿书架顶层那本《游戏设计心理学》时，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好看的手先他一步，轻松地将书取了下来。
周屿安愣了一下，转头看去。
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男生，穿着简单的黑色毛衣，气质清冷。他的肤色很白，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一双眼睛像是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然后将书递了过来。
“你要这个？”他的声音也如其人，带着一种疏离的冷淡。
“啊……谢谢。”周屿安接过书，注意到对方手里还拿着几本《策略博弈论基础》和《认知神经科学概论》。一个来看电竞相关和深层逻辑理论书籍的人？
“你对游戏设计感兴趣？”周屿安忍不住搭话，他此刻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
男生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因为长期操作游戏而指尖略带薄茧的手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淡淡地“嗯”了一声。
“王者荣耀？”周屿安试探着问。
男生再次点头，惜字如金：“玩一点。”
“什么位置？”周屿安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一些。
“主要发育路。”
发育路！周屿安眼睛一亮，这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太好了！我们正在组建一支战队，打校园赛，目标全国大赛，现在就缺一个稳定的发育路。你有没有兴趣……”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男生平静地打断：“没兴趣。”
“……”周屿安的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但他不甘心，“为什么？我看得出来，你研究这些，不只是‘玩一点’那么简单。你肯定也热爱这个游戏，难道不想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真正地去赛场上试试吗？”
男生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里依旧没什么波澜：“组队？像论坛上那个‘菜鸟冲锋队’一样？”
周屿安一怔，他居然看到了那个帖子？
“你怎么知道……”
“猜的。”男生收回目光，“临时拼凑的草台班子，走不远。浪费时间。”
他的话语直接而残酷，像冰锥一样刺人。周屿安握了握拳，那股被总决赛失利和右手旧伤勾起的执拗劲头上来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走不远？”他上前一步，挡在对方面前，眼神灼灼，“一场比赛。我们打一场 solo（单挑）。我赢了，你加入。你赢了，我绝不再打扰，而且，”他指了指男生怀里那几本厚重的书，“我帮你做一个月的读书笔记。”
男生似乎被这个提议勾起了一丝极微弱的兴趣，他审视着周屿安，目光锐利：“你用什么位置solo？”
“你定。”周屿安毫不犹豫。他必须展现出绝对的自信和实力，才能打动这座冰山。
“就用发育路。”男生淡淡地说，“图书馆电子阅览室，现在。”
十五分钟后，图书馆角落的电子阅览室。两人分别坐在电脑前，登录了游戏。周围有几个好奇的学生围了过来。
solo规则，一血一塔或一百补刀。
周屿安创建了房间，深吸一口气。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尤其是右手，感觉那该死的颤抖似乎因为专注而平息了一些。他必须赢。
游戏开始。
周屿安选择了公孙离，一个极其灵活，极度考验操作和手速的射手英雄。而对方，那个名叫林寒的男生（他刚刚看到了对方学生证上的名字），则锁定了虞姬，一个前期更为稳健，带有物理免疫技能的英雄。
Loading界面结束，比赛开始！
周屿安的公孙离开局就打得极具压迫性，利用位移技能不断地进行消耗和试探。他的走位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每一次普攻和技能释放都带着前职业选手独有的节奏感和距离把控。
然而，林寒的虞姬应对得滴水不漏。他仿佛能预判到周屿安的每一个意图，总是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利用二技能的物理免疫躲掉致命的飞镖，或者一个灵巧的走位扭开控制。他的补刀稳健得可怕，几乎一刀不漏。
两人在线上你来我往，血量交替下降，却始终无法产生击杀。
周屿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的手感还在，意识也清晰，但这个林寒的基本功和对线能力，强得离谱！绝对不止是“玩一点”的水平！这分明是千场以上的老手，而且极有天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补刀数缓慢上升。这样下去，很可能要通过补刀数决胜负。
不行！周屿安眼神一凝。他必须创造机会。
他操控着公孙离，故意卖了一个破绽，走位稍微靠前。林寒的虞姬果然上当，立刻上前想要打一套爆发。就是现在！
周屿安手指如飞，公孙离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操作，纸伞飞舞，身形鬼魅般突进！
然而，就在这决定胜负的瞬间，他的右手手腕，那旧伤所在的位置，传来一阵清晰的、无法忽略的刺痛和僵硬感！他的手指慢了零点几秒！
就是这零点几秒的差距，林寒的虞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直角舞步，惊险地避开了公孙离最关键的控制技能“孤鹜断霞”，反手一套技能加闪现拉开距离，同时最后一发普攻收掉了残血的小兵。
“First Blood！”（第一滴血！）
系统提示音响起。
不，不是一血。
是第一百个补刀。
周屿安的屏幕边缘，提示了游戏结束的标志。他，以一刀之差，输了。
周围响起低低的惊呼声。
周屿安怔怔地看着屏幕，左手无意识地再次握住了颤抖的右手手腕。冷汗，从额角滑落。还是……不行吗？
林寒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solo与他无关。他看向周屿安，淡淡地说：“读书笔记，记得。”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周屿安看着他的背影，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输了，不仅输掉了一个潜在的强力队友，似乎也输掉了某种刚刚燃起的希望。
就在林寒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时，他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淡，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你的手，有旧伤？”
周屿安猛地抬头。
林寒侧过半边脸，灯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带着这种伤，还敢用公孙离solo……打法还这么拼。”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有点意思。”
“战队，”他终于转回身，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第一次带着某种审视之外的、极其微弱的好奇，看向周屿安，“叫什么名字？”
周屿安的心脏，像是坐过山车，从谷底瞬间被抛向了高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清晰地回答：
“STAR。Striving Through Adversity and Radiance。”
林寒静静地看了他两秒，然后，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林寒。游戏ID……”他略微停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吐出一个简单的英文单词：
“Ice。”
说完，他拉开门，身影消失在图书馆走廊的灯光下。
周屿安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随即，一个如释重负又充满希望的笑容，终于冲破了他脸上持续整晚的阴霾，缓缓绽放。
Ice。冰。
外表冰冷，内心却可能蕴藏着足以燎原的火焰。
他低头，看着自己依旧有些颤抖，却仿佛重新被注入了力量的右手，轻声自语：
“STAR……第一颗星，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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