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偷闲

第一章：偷闲

清河镇的春日，是被东风剪碎的。

碎成私塾外千树梨花的白，碎成墙角新生藤蔓的绿，也碎成了沐雨棠指间溜走的那半日时光。

学堂里，父亲沐文渊醇厚的声音正讲解着《礼记》，字句如镇纸般压着满室的墨香，也试图压下少年们心底躁动的春意。沐雨棠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手支着下巴，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垂落的一缕青丝，目光早已越过洞开的雕花木窗，飘向了那片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庭院。

她的视线，最终牢牢系在了前排那个挺直如修竹的背影上。

许南瑾。

他在的地方，连空气都似乎更沉静些。月白色的长衫浆洗得一丝不苟，束发的方巾端正得没有半分歪斜，仿佛他生来就是“规矩”二字最完美的化身。此刻，他正微微垂首，专注地看着桌上的书卷，侧脸线条清晰而干净。

沐雨棠看着他，就想起昨日午后。她好不容易“跑出了私塾，偷半日闲虚度”，鼓足勇气邀他“约公子赏日暮”。东风撩动花树，笛声悠扬，她跟在他身边，三步并作两步，自觉笑靥如花，撒了一路的糖。

可他呢？

他只是安静地走着，偶尔应一声“嗯”或“好”，直到市集口那声说书的醒木“啪”地一响，他才果然驻足，凝神听完了整出《长生殿》的悲欢离合。

对她眼底那片因他而起的、绚烂的日暮烟霞，他只在她忍不住追问时，客客气气地评了一句：“词曲甚好，情真意切。”

“情真意切？我看是块木头，不，是榆木！还是被圣贤书糊住了心窍的那种！”沐雨棠在心里无声地嗔了一句，腮帮子微微鼓了起来。她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空白宣纸上，一个念头如同被春风催生的藤蔓，悄然钻了出来。

父亲正转身面向黑板，写下“君子慎独”四字。

就是现在！

她飞快地扯下一小条纸，指尖蘸了墨，略一思忖，便落笔如飞。字迹是模仿不来许南瑾的端正楷体，带着她特有的娟秀与跳脱。

墨迹未干，她已灵巧地将纸条揉成一团，指尖微一用力，那小纸球便精准地越过几张书案，“嗒”一声轻响，不偏不倚，落在了许南瑾摊开的《礼记》旁，那一个“独”字的正中央。

他那正执笔疾书、记录笔记的手，倏地顿住了。

笔尖饱蘸的墨，因这突如其来的停顿，在宣纸上不受控制地洇开，晕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像一滴骤然坠落的雨，又像他此刻被骤然搅乱的心湖泛开的涟漪。

沐雨棠几乎能看见他背脊一瞬间的僵硬。他先是飞快地瞥了一眼讲台上的沐先生，确认父亲未曾察觉，然后才做贼似的，用眼角的余光极其谨慎地扫视左右。

同窗们或凝神听讲，或低头疾书，无人注意这小小的动静。

许南瑾这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随即，那几根修长如玉、本该只抚琴弈棋或执笔挥毫的手指，带着一种与他气质极不相符的迅疾与……慌乱？飞快地将那罪证般的纸团攫入掌心，紧紧攥住，藏于宽大的书袖之下。

那小心翼翼、如临大敌的模样，让沐雨棠唇角弯起了得逞的、蜜糖般的弧度。

她能想象出他此刻定然微蹙着眉，唇线紧抿，说不定那白玉般的耳廓，已经开始染上薄红。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窗外的梨花轻轻摇曳，偶有几片花瓣打着旋儿飘落。沐雨棠的心，也跟着那花瓣一起，忽上忽下地飘着。他会不会不看？会不会直接扔掉？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期待时，她眼尖地瞥见，他借着翻书的动作，极快地将纸团在桌下展开一角。

只看了一眼，他整个身形似乎都凝固了。连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都微微弓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片刻后——或许其实没多久，但在沐雨棠感觉里像是过了半炷香——那纸团被一只同样主人的手，以更快的速度、更精准的力道，几乎是“射”一般地，“送”还至她的案头。

她的心猛地一跳，强压住几乎要跃出喉咙口的雀跃，在父亲再次转身的间隙，做贼心虚般飞快地将纸团拢入袖中，指尖都能感受到自己过快的心跳。

她深吸一口气，才悄悄在桌下展开。

纸上，是她那行墨迹淋漓、带着挑衅与试探的字迹：

“公子风流如伯虎，小女自比秋香何如？”

而下面，多出了两行字。

那字，一如既往地力透纸背，端正得如同碑帖，一笔一划都秉承着他“许南瑾”的名字，如南方之美玉，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只是那墨色，似乎比平时更深浓些，仿佛书写者用了极大的力气：

“伯虎焉敢戏秋香？

瑾，只愿为棠卿之护花人。”

棠卿……

他叫她……棠卿？

沐雨棠愣住了。

周遭的一切声音——父亲循循善诱的讲解、同窗们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窗外雀鸟清脆的啼鸣——在刹那间，悉数褪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抹去。

万籁俱寂。

唯剩胸腔里那颗心，先是一滞，随即如同挣脱了缰绳的野马，笨拙而剧烈地冲撞起来，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打着她的耳膜，震得她指尖发麻，连呼吸都忘了。

棠卿。不是沐姑娘，不是雨棠妹妹，是……棠卿。

那么亲密，那么郑重，藏在一本正经的推拒之下，却比任何直白的情话都更撼动人心。

她蓦地抬头，不偏不倚，直直撞进一双偷偷回望的眸子里。

那双总是盛满诗书礼义、沉静如古井幽潭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她有些呆怔的身影，以及那再也无法掩饰的、笨拙而真诚的慌乱，与深藏其下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倾慕。

他的耳根，果然如她所料，红得透彻，宛如上好的胭脂晕染开來。

原来，这块名唤许南瑾的“榆木”，并非不开窍。

他只是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于一方小小的、承载着少女心事的纸笺上，为她写下了一份独一无二的、笨拙却无比郑重的——

心跳说明书。

东风再度拂过，温柔地撩动窗外繁茂的花枝，也调皮地撩动她案头无人理会的书页。满室凝滞的书香墨韵里，悄然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名为沐雨棠的、甜津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