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长生殿
休沐日的清河镇,总比往日要更鲜活些。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青石板街上,两旁店铺的幌子迎风招展,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茶楼里传出的说书声交织在一起,喧闹而富有生气。
沐雨棠拉着许南瑾的衣袖,灵活地在人流中穿梭。她今日穿了件水绿色的襦裙,发间依旧簪着那支海棠花簪,步履轻快得像只林间小鹿。
“快些快些!”她回头催促,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兴奋,“去晚了就没好位置了!”
许南瑾任由她拉着,月白的长衫在涌动的人潮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微微蹙着眉,似乎不太适应这般嘈杂的环境,但目光落在前方那抹雀跃的绿色身影上时,那蹙起的眉头又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几分。
今日的“赌约”,是沐雨棠发起的——赌镇上新来的说书先生,今日是开讲《西厢记》还是《牡丹亭》。赌注是……一包李记铺子的桂花糖酥。
两人挤进茶楼时,堂内已是座无虚席。好不容易在角落寻了两个空位,沐雨棠刚坐下,便迫不及待地望向那方小小的说书台。
醒木还未响,她闲不住,凑近许南瑾,压低声音问:“喂,你猜今天是《西厢》还是《牡丹亭》?”
许南瑾正襟危坐,指尖轻轻拂去袖口沾染的微尘,淡然道:“《西厢》词藻绮丽,流传更广;《牡丹亭》情致深婉,别具一格。二者皆有可能,无从猜起。”
沐雨棠撇撇嘴:“无趣。那我猜是《西厢》!”她顿了顿,眼眸闪着光,“若是《西厢》,那张生初见崔莺莺,便道‘我死也’!你说,是不是像极了……”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显而易见,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许南瑾的耳根微热,避开她的视线,端起粗糙的茶碗抿了一口,含糊道:“戏文之言,当不得真。”
正在此时,堂内灯光微暗,留着山羊胡的说书先生踱步上台,清了清嗓子,手中醒木“啪”地一声脆响,满堂皆静。
“各位看官,今日小老儿不说那《西厢》,也不表那《牡丹亭》,”先生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沉郁的顿挫,“咱们来说一说,那前朝玄宗皇帝与杨贵妃娘娘,一曲《长生殿》的悲欢离合!”
不是预想中的才子佳人,而是帝王妃子的传奇。沐雨棠微微有些失望,但很快便被说书先生绘声绘色的讲述吸引了进去。
从“霓裳羽衣”的盛世华章,到“渔阳鼙鼓”的动地而来,再到马嵬坡下“六军不发”,香消玉殒……先生说得慷慨激昂,时而高亢,时而低回,将一段旷世奇恋与家国兴亡娓娓道来。
堂内听众如痴如醉,唏嘘不已。
沐雨棠听得入了神,当听到杨玉环被赐死马嵬坡,玄宗晚年孤独思念时,鼻尖忍不住泛酸。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许南瑾,却见他依旧坐得笔直,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神情。
“……那道士上穷碧落下黄泉,终于在海外仙山寻得贵妃魂魄。贵妃取出金钗钿盒,各分一半,交与道士,嘱他转交圣人,以为信物。言道:‘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说书先生的声音带着苍凉的余韵,醒木再响,故事已了。
堂内寂静片刻,才爆发出热烈的喝彩与议论。
人群开始涌动,纷纷离场。沐雨棠还沉浸在《长生殿》那“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余韵里,怔怔地坐在原地,心里堵得难受。
许南瑾站起身,低声道:“走吧。”
沐雨棠抬头看他,眼圈有些微红,哑着嗓子问:“许南瑾,你说……这世上,真有至死不渝的感情吗?像玄宗和玉环那样?”
许南瑾沉默地看着她。少女平日明媚灵动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水汽,带着一种罕见的、易碎的迷茫。他袖中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茶楼的伙计正在收拾桌椅,发出嘈杂的声响。最后几个客人也从他们身边走过。
就在沐雨棠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自己站起身时,一只温热的手,带着些许微颤,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手掌很大,指腹有习字留下的薄茧,包裹住她微凉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的力量。
沐雨棠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许南瑾没有看她,目光望向茶楼外熙攘的街道,侧脸线条紧绷,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但他的声音,却低沉而清晰地传入她耳中,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戏文传奇,多是后人穿凿。但……”
他顿了顿,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但真心若在,天上人间,亦非绝路。”
说完这句,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勇气,飞快地松开了手,转身便向外走去,步伐比平时急促许多,背影甚至带着一丝仓促。
沐雨棠还愣在原地,手背上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薄茧的触感,酥酥麻麻,一路蜿蜒,直抵心尖。
周围人声鼎沸,她却仿佛只听见了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主动握了她的手。
在《长生殿》的悲剧之后,用那样笨拙又郑重的动作,告诉她——真心若在,非是绝路。
那颗因故事而悲伤的心,瞬间被另一种滚烫的情绪填满,涨得发酸,又甜得让她想笑。
她猛地站起身,追着那抹月白色的、几乎要消失在门口的仓皇背影,快步跑了过去。
这一次,她的脚步比任何一次“赌约”获胜时,都要轻快,都要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