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荒谬了……
江泊靠在病床上,校医室的消毒水气味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却无法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半分。这个结论像一场荒诞的默剧,而他被强行拉上了舞台,扮演着一个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角色。
他的视线再次落到床边的林枫停身上。
对方依旧那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手里还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蓝色的保温瓶,眼神澄澈,带着点未散的担忧和一丝被他刚才突兀问题问住的茫然。在他看过去时,林枫停甚至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有点笨拙的、试图安抚的笑容,毫无防备,憨厚得……刺眼。
反感。
这种情绪依旧盘踞在江泊心头,像黏在皮肤上的湿冷苔藓。毕竟,无论主导这具身体的是哪个人格,扔掉他“救命稻草”的都是这双手,这张脸。那种失去重要之物的恐慌和愤怒,无法轻易抹去。
可是,理智(或者说,那刚刚被强行塞入的、关于双重人格的认知)又在冰冷地提醒他——眼前这个“林枫停”,他的行为并无恶意,甚至可以说是实打实的善意。他以为自己只是扔了个垃圾,他以为自己回来时恰好撞见了室友晕倒,他忙前忙后,他此刻坐在这里陪着,眼神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虚伪或嘲弄。
太可恶了。
江泊几乎要咬碎后槽牙。不是对主人格的愤怒,而是对这种情况,对这种无力感的憎恶。
他现在这幅全然无知的样子,看起来是完完全全不知道自己身体里还藏着另一个“他”。那个副人格……隐藏得极好,伪装主人格说话的语气、神态,实在是像极了!像到足以以假乱真,像到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了那极端的情感反差和言语里的微妙毒刺,他根本不可能察觉。
那个“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存在多久了?为什么偏偏盯上了自己?扔杯子是随手为之,还是……有意为之?
无数疑问像冰锥一样扎进心里,带来阵阵寒意。
他看着林枫停那双清澈的、带着点困惑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而来。他能说什么?能做什么?指着对方的鼻子说“你身体里有另一个人扔了我的东西,他还故意刺激我”?
谁会信?恐怕连林枫停自己都会觉得他疯了,或者是在无理取闹。
所有的质问、愤怒、委屈,都被这荒谬的真相堵死了出口,只能硬生生咽回去,在胸腔里发酵成更深的抑郁和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他只能沉默地闭上眼,将头偏向另一边,避开那让他感到无比复杂和烦躁的“善意”目光。
这个世界,连同眼前这个人,都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和令人疲惫。
“你……是不是不高兴啊……要一个人静一静吗?”
少年的嗓音有点低低的,慢慢地说,带着他特有的、天然去雕饰的清润,其实很好听。他垂下毛茸茸的脑袋,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似乎也微微弯了下去。再迟钝,他也似乎从江泊持续的沉默和回避中,清晰地感知到了那份无声的嫌弃。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手里那碗刚刚倒出来、还冒着些许热气的粥,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确保江泊一伸手就能够到。然后,他转过身,脚步很轻地走了出去,甚至还细心地把校医室的门虚掩上,留下一条缝隙。
……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点滴瓶里液体滴落的微弱声响。
江泊看着那扇被关上的门,看着门口消失的那个略显落寞的背影,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林枫停刚才垂下脑袋的样子——像一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被主人无声责备的大型犬,茫然又委屈地选择了默默离开。
心里那股从醒来后就一直紧绷着的、混合着愤怒、恐惧和排斥的郁气,突然间,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倏地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无力,和一丝清晰的认知:
他很无辜。
那个扔了他杯子、用言语刺伤他的,是“另一个”。而眼前这个,这个会因为他的冷淡而不知所措、会细心倒好粥、会因为他“不高兴”就默默退开给他空间的林枫停,对此一无所知。
他甚至可能还在为自己“不小心”扔了室友的东西,以及无法有效安抚室友的情绪而感到自责和难过。
江泊疲惫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讨厌这种局面。讨厌那个藏起来的副人格带来的伤害和玩弄,也讨厌自己无法将愤怒精准地投向该投向的人,更讨厌……此刻心里对那个一无所知的主人格,竟然生出的一丝……类似于歉意的情绪。
这太混乱了。
他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用力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
床头柜上,那碗白粥散发着淡淡的、温暖的水汽。
……
校医室外,林枫停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慢慢蹲了下来,把毛茸茸的脑袋埋进了臂弯里。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心脏像是被泡在温水里,闷闷的,有点喘不过气。他只知道江泊很不开心,那种不开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沉甸甸地压过来,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平时,江泊看起来虽然也只是没有什么表情,沉默寡言,但他那双如同林间小鹿一样清澈又带着点警觉的大眼睛,偶尔还是会垂着长长的睫毛,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他永远都是抿着那两片薄薄的、没什么血色的唇,一副倔强地、在隐忍着什么的模样。
林枫停能感觉到那份隐忍,所以他总是小心翼翼地,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过多打扰,只是默默地放轻动作,偶尔递过去一瓶水,或者在他看起来特别疲惫时,笨拙地说一句“早点休息”。
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安静,足够友善,总有一天,那双小鹿眼里或许能少一点警觉,那紧抿的唇线或许能稍微放松一点。
可是今天,一切都搞砸了。
是因为他扔了那个旧杯子吗?可是它看起来真的放了很久,都落灰了……他以为江泊不要了。是因为他回来晚了,没有及时扶住晕倒的江泊吗?还是因为他刚才说错了什么话,或者……他仅仅是待在那里,就让他觉得厌烦了?
江泊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复杂得让他害怕。里面有他熟悉的疏离,但似乎又多了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恐惧?还是……厌恶?
想到这里,林枫停把脑袋埋得更深了,鼻尖蹭在粗糙的布料上,有点痒,也有点想哭。
他好像,又把事情搞糟了。
他只是想对江泊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林枫停靠着墙壁,校医室外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他把发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膝盖上,混乱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更久远的过去。
好像……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在有记忆起的小小孩童时期,在幼儿园里,他其实最喜欢一个人待在角落,安安静静地搭积木,或者摆弄那些色彩鲜艳的塑料玩具。那种独自沉浸在小小世界里的感觉,让他很安心。
可是,有时候,事情会变得不对劲。
像是身体里住了另一个看不见的、调皮又恶劣的影子。他会突然不受控制,像是故意要惹别人生气一样,无法控制地去说一些他自己都知道很讨厌的话。他会抢别的小朋友的玩具,会故意推倒别人搭好的城堡,会用尖尖的小嗓子说老师“丑八怪”、“笨蛋”。
他看着其他小朋友被他气哭,看着老师脸上露出惊讶又恼怒的表情,心里害怕极了,想大声喊“不是我想这样的!”,可嘴巴却像不是自己的,还在不停地吐出更伤人的话。
后果可想而知。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不喜欢他,躲着他,叫他“小怪物”。老师也迫于其他家长的压力,委婉地劝退过他一两次。爸爸妈妈带着他辗转了几个幼儿园,情况似乎都差不多。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失控”的次数好像渐渐少了。虽然他依旧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但至少,他勉强读完了幼儿园。
上了小学,他努力地想做个好孩子,安静,听话。可有些东西,似乎并没有真正消失。
有一次,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课堂上,和一位老师顶嘴了。据后来同学描述,他当时说的话极其尖酸刻薄,把那个年轻的女老师当场气哭了,吵得很凶,闹到校长办公室,差一点就被勒令退学。
他记得那天办公室刺眼的灯光,记得校长严肃的脸,记得爸爸妈妈不停道歉时卑微的背影。可他对自己说过那些话的记忆,却是一片模糊的空白,只剩下一种强烈的、事后席卷而来的恐慌和羞愧。
所幸的是,那次事件,后来查清楚是那个老师有错在先,故意刁难另一个同学,他才“挺身而出”的——至少别人是这么告诉他的。而且,他遇上了一个很好的班主任。那位头发花白的女老师,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只是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对他说:“枫停是个好孩子,只是有时候太着急了,对不对?”
是那位老师无限的包容和引导,让他那段本该灰暗的时光,得以温暖地度过。
这些混乱的、断续的记忆碎片,像蒙着雾的旧照片,一直藏在他心底。他本能地不去深究,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奇怪,有点不正常。
所以,他学会了更加小心地控制自己,努力表现得憨厚、老实,不惹任何人讨厌。他害怕那种“失控”的感觉再次出现,害怕看到别人因为他而露出的厌恶表情。
就像现在,江泊的表情。
是不是……那个“不好的自己”,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跑出来惹江泊生气了?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他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仿佛这样就能躲开所有让他无措的现实。
要不去把杯子找回来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林枫停自己否定了。杯子都扔进大垃圾桶了,说不定早就被运走处理掉了,去哪里找?而且,就算找回来,一个脏了的旧杯子,江泊还会要吗?他会不会更生气?
他沮丧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感觉事情一团糟。
正当他内心挣扎不已时,校医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林枫停猛地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看见江泊绷着脸,自己举着那只刚拔掉针头、还贴着胶布的手走了出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撞。
几乎是条件反射,林枫停像一只被遗弃的大型犬突然看到了归来的主人,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由于动作太快甚至有些踉跄。他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困惑和自责在那一刻汇成了一股冲动,让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慌张:
“对不起!”
“……”
江泊的脚步顿住了。
他原本心乱如麻,还在消化那个关于双重人格的荒谬事实,思考着该如何面对这个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躯壳的林枫停。此刻,对方这句没头没脑、却又情感充沛的道歉,像一颗小石子砸进他混乱的心湖,激起一圈无奈的涟漪。
他看着林枫停那副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惶恐和悔恨(虽然对方可能自己都不完全清楚在悔恨什么)的样子,不由得感到一阵又好气又好笑。
这家伙……这个主人格,恐怕根本不知道具体的“错误”是什么,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他的不悦,于是便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笨拙地想要弥补。
这种纯粹的、甚至有些傻气的善意,让他积蓄的怒火和怨气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有些疲惫地、干巴巴地回了一句:
“那个……没关系。”
这句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
但那是对“另一个”林枫停的账。对眼前这个……或许,真的只能先说一句“没关系”了。
听到这句回应,林枫停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宽恕,但他依旧局促地站在原地,不敢靠近,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江泊,小声问:“你……你要回宿舍吗?我、我扶你回去?”
“没事……”江泊有气无力地回答他,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想尽快回到那个可以独处的宿舍空间。他拖着依旧有些发软的双腿,慢慢朝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走出几步,他甚至自己都没太想清楚,一句轻飘飘的话就随着微凉的晚风,落在了身后:
“你还没吃饭吧,饭堂要关门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随口一提,甚至带着点不经心的提醒,但落在林枫停耳朵里,却让他猛地一愣。
啊!糟了!刚刚训练完想着洗完澡再去吃饭,结果回来就看见江泊晕倒了,心急火燎地送他来校医室,完全把吃饭这回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被这么一提醒,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林枫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瘪下去的肚子,脸上露出一个有点傻气、却又无比真实的憨厚笑容,冲着江泊已经走出几步远的背影,提高音量应了一声:“哦!对!谢谢提醒!”
然后,他几乎没怎么犹豫,立刻转身,朝着与江泊相反的、食堂的方向小跑而去,脚步带着点急切,生怕去晚了真的没饭吃了。
江泊听着身后那逐渐远去的、略显匆忙的脚步声,没有回头。
他只是在想,那个“另一个”林枫停,会记得主人格此刻跑去吃饭这件事吗?还是说,这具身体里,存在着两个各自独立、记忆斑驳的灵魂,共用着同一副肠胃,感受着同一份饥饿?
这想法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加快了回宿舍的脚步。
空旷的走廊,两人的身影短暂交汇,又迅速背离,朝着各自的方向,融入渐深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