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俱是一怔,同时朝门口望去。
进来的是巴彦那,那个来自北方草原的少数民族同学。他皮肤是健康的麦色,头发微卷,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带着一股草原特有的豁达和爽朗。前段时间他踢足球,被对面一个凶狠的滑铲直接摔了个狗啃泥弄断了小臂,打着石膏去住了大半学期的院。如果不是他父母期间回来帮他取过几次书本试卷,大家几乎都快要把这号人物给忘了。
此刻,巴彦那吊着那只还没完全拆石膏的手臂,另一只手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风尘仆仆却依旧嘻嘻哈哈的,一进门就带着一股鲜活的热闹气儿。
“枫停,江泊,你们好哈!我回啦!”他嗓门洪亮,瞬间驱散了宿舍里那股阴郁。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背包甩到自己桌上,开始从里面往外掏东西,是大包小包装着的、散发着浓郁奶香和肉香的奶皮子与风干肉干。“来来来,家乡特产,别客气!”他热情地招呼着,然后目标明确地几步走到江泊床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笑嘻嘻地、带着点熟稔地戳了戳江泊的腰侧。
“哥们儿,接下来可要麻烦你帮俺补习喽!落下的功课都快堆成雪山了!”他语气轻松自然,仿佛这请求天经地义,也完全没察觉到宿舍里之前那诡异的气氛。
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和过于直白的请求,让原本沉浸在各自情绪里的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江泊身体被戳得微微一僵,从被子里抬起头,对上巴彦那毫无阴霾、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笑脸,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站在书桌旁的“林枫停”,看着巴彦那与江泊之间那看似熟络的互动,尤其是巴彦那那只戳在江泊腰侧的手,眼神几不可察地暗了暗,刚才那份因江泊的“放弃”而产生的微妙不甘,似乎又被点染上了一丝别的、更沉郁的东西。
“你们的感情真好啊……”
“林枫停”眼珠轻轻转了转,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语气诚挚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仿佛真的无比羡慕,由衷地渴望着一个能如此记挂自己的朋友。
“我也想要别人牵挂着我呢。”
这话听起来单纯又带着点惹人怜惜的失落,完全符合主人格平时可能表现出来的、略带自卑和渴望友情的形象。
巴彦那果然被这“真挚”的感慨打动了,他完全没听出这话里可能藏着的其他意味,只觉得室友是在表达羡慕。他立刻挺了挺胸膛,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拍了拍,脸上洋溢着毫无心机的、憨厚又自豪的笑容,大声肯定道:
“那是,我和江泊可铁了!”语气里充满了草原汉子特有的直爽和认定一件事后的坚定不移。
“……”
此话一出,“林枫停”和江泊同时被这过于直白、甚至有点傻气的回应给震惊得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江泊躺在被子里,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默默扯高被子,盖住了半张脸,开始严重怀疑——这个巴彦那,到底是神经大条到根本没听出“林枫停”那话里若有似无的茶味和挑拨,还是真的就……傻得如此清澈见底?
而站在一旁的“林枫停”,脸上那精心伪装的委屈和诚挚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他预想了江泊可能会有的反应,或是尴尬,或是反驳,却万万没料到,会被巴彦那这记直球给打得有点措手不及。这种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用纯粹的憨厚化解了所有微妙试探的对手,让他一时之间,竟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他看着巴彦那那张写满了“我们就是铁哥们儿”的坦诚笑脸,又瞥了一眼床上那个用被子蒙住头、似乎不想面对这一切的江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愕然、无语以及……一丝被这意外状况打乱了节奏的不爽。
算了,看来这个傻大个构不成什么威胁……
“林枫停”在心里快速评估了一下巴彦那那清澈见底的憨直,得出了结论。同时,他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意识边缘的模糊感袭来——那个傻子(主人格)要醒了。
还是不要说太多话了,不然又把江泊弄生气了,自己和那个傻子都不会哄人。
他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将身体的控制权悄然交还。
几乎是同一时刻,林枫停(主人格)的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带着点懵懂的清澈。他眨了眨眼,仿佛刚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巴彦那和他拿出的特产上,脸上立刻绽放出毫无阴霾的、惊喜的笑容:
“巴彦那?你回来啦?还带了这么多好吃的,真是太好了,我刚刚肚子饿呢!”他语气里的高兴真诚而自然,带着主人格特有的、毫不设防的友善。
江泊本来裹在被子里,被这一连串的动静和对话搅得睡意朦胧,此刻听到这熟悉的、带着点憨气的说话方式,立刻意识到——他们可能换回来了。他悄悄从被子里探出半个头,暗中观察。
“你刚刚不是看着我回来吗?”巴彦那疑惑地看着林枫停,顺手给他倒了杯水。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进门时还跟“林枫停”打过招呼。
“啊?对、对啊!”林枫停被问得一愣,心里咯噔一下,差点被嘴里还没咽下去的奶皮子呛到。什么他看着巴彦那回来?他根本不知道好吗! 那个“另一个自己”似乎并没有说什么太糟糕的话,但显然也没帮他打好圆场。他只能硬着头皮,睁眼说瞎话,打着哈哈试图蒙混过关:“我这不是饿迷糊了吗……光顾着看吃的了,嘿嘿……”
所幸,巴彦那是个神经比他还大条的家伙,闻言只是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憨厚地笑了笑,完全没有深究,还贴心地把水杯往他面前推了推:“慢点吃,别噎着。”
林枫停暗暗松了口气,接过水杯猛灌了几口,压下喉咙里的痒意和心底的后怕。
至于江泊……
在林枫停下意识朝他床铺看过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寻和心虚的那一秒,江泊已经迅速地把脑袋缩回了被子里,紧闭双眼,调整呼吸,假装自己早已裹在被子里睡着了,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只有微微蜷缩起来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宿舍里,终于暂时恢复了一种看似寻常的、由巴彦那带来的热闹和平静。但某些潜流,已然在暗处悄然改变了方向。
巴彦那再神经大条,几天下来,也渐渐察觉出宿舍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尤其是林枫停和江泊之间,那种微妙的、近乎刻意的回避和沉默,与以往那种一个安静一个憨厚却也算和谐的氛围截然不同。
趁着林枫停去水房洗衣服的空当,巴彦那凑到江泊床边,盘腿坐在下面的椅子上,仰着头,压低声音,带着点关切和直率的困惑问:
“那个……江泊,你和林枫停是不是吵架了呀?”
“没有!”
江泊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快地反驳了,语气甚至带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反驳?这不像他一贯的作风。他通常对这种探究性的问题只会沉默,或者用最简短的“没事”搪塞过去。这种急于否认的态度,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诡异的沉默。
巴彦那眨了眨他那双清澈的、带着草原天空般纯粹色彩的眼睛,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着。
江泊垂下眼睫,避开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的边缘。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更可信一些,找补般地解释道:
“我和他……只是有点意见不合,不是吵架。”
这个理由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意见不合?他们之间甚至连像样的交流都几乎没有。
可他还能怎么说?
难道要告诉巴彦那,你那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室友林枫停,身体里可能住着另一个恶劣的、会故意扔掉别人东西、说话带刺的人格?难道要坦白自己这个“吊车尾”其实是个抑郁症患者,每天都在靠着一点扭曲的怪癖和收集刀片来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而他的“救命稻草”刚被那个“另一个林枫停”毁了?
他看着巴彦那——这个从辽阔草原来的少年,身上带着风的气息和阳光的味道,他追逐着知识,向往着城市的灯火,眼神里是对未来纯粹的、未被阴影侵蚀的渴望。
如果把这些隐藏在光鲜表象下的、属于成人世界的复杂与黑暗,过早地摊开在这个憨厚直率的孩子面前,他会不会感到迷茫?会不会因此停下追逐的脚步,甚至……被染上同样的灰败色彩?
江泊做不到。
他自身的抑郁像一口深井,不断将他往下拉扯。他不想,也无力再去承担可能将另一个人也拖入阴影的责任,哪怕只是可能。
于是,他只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用最拙劣的谎言,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封锁在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世界里。
“真的,就是一点小事。”他最后又强调了一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然后重新躺下,用被子蒙住了头,结束了这场让他心力交瘁的对话。
巴彦那看着重新裹成蚕蛹的江泊,挠了挠头,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出于对朋友的信任和那份天生的豁达,他还是选择了接受这个说法。
“哦……那好吧。有啥需要俺帮忙的就说哈!”他拍了拍胸口,依旧乐观地说道,然后转身继续去啃他的专业书了,将宿舍里那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暂时抛在了脑后。
林枫停抱着装满湿衣服的塑料盆,从水房走回宿舍。快到门口时,他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巴彦那和江泊的说话声。
他本没想偷听,只是脚步自然地放轻了些。宿舍的门虚掩着,没有关严,里面的对话清晰地漏了出来。
“……你和林枫停是不是吵架了呀?”
“没有!”
那是江泊几乎不假思索的、带着点异常急促的反驳。随后是一段让他心慌的沉默。
“……我和他有点意见不合,不是吵架。”
意见不合……
林枫停抱着盆的手指微微收紧,塑料边缘硌得掌心生疼。盆里湿衣服的水汽氤氲上来,沾湿了他胸前的衣料,带来一片冰凉的黏腻感。
原来在江泊眼里,他们之间已经到了需要用“意见不合”来概括,却又急于否认“吵架”的地步了吗?
是因为那个杯子吗?还是因为……别的?
那些模糊的、断续的、被他刻意忽略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上来——幼儿园时莫名其妙的恶语相向,小学时那次几乎导致退学的顶撞,还有最近……他有时会感觉记忆出现空白,或者对某些事情的感觉异常模糊,比如那个奶茶杯,他记得自己扔了,可具体前后发生了什么,细节却像蒙着雾。
以及,江泊看他时,那偶尔闪过的、混合着恐惧和厌恶的复杂眼神……
好糟糕。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或许不是江泊的问题,或许……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那个“老是说讨厌话的家伙”……那个可能一直藏在他身体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跑出来,替他惹麻烦、伤害别人的……“另一个自己”。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恐慌和寒意。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有些发软的身体。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不能让那个“家伙”继续伤害他在乎的人(尽管江泊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在乎),也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地生活下去。
或许……他也要去找个医生看看……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却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或者……和那个老是说讨厌话的家伙……聊聊?
这个想法更大胆,更荒谬,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站在宿舍门外,听着里面巴彦那重新响起的翻书声,以及江泊那边再无动静的沉寂,抱着盆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需要知道真相。需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
该怎么做呢……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林枫停的思绪,让他心神不宁。
写一封信给另一个自己?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荒诞不经。这太奇怪了,像是在演什么蹩脚的文艺片。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自己都对“他”做过些什么知之甚少,记忆像是被老鼠啃过的画卷,这里缺一块,那里模糊一片。“他”会知道这封信的存在吗?会回应吗?还是只会把这当作主人格又一次无用的、可笑的挣扎?
他一边机械地将洗好的衣服从盆里拿出来,一边沉浸在这个无解的问题里,眉头紧锁,动作完全依靠本能。
以至于巴彦那走到阳台,看到他这副模样和晾衣架上的“杰作”时,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喂!枫停!你在发什么呆啊?你的衣服……”
林枫停被他的大嗓门惊醒,茫然地“啊?”了一声,顺着巴彦那手指的方向一看——
手里的裤子被他无意识地拧成了麻花状,一个裤脚朝外翻着,另一个却别扭地窝在里面,就这么被他挂了上去,软塌塌、歪歪扭扭地垂着。旁边那件晾了一半的背心更离谱,只用了晾衣夹夹住了左边一侧,右边完全悬空,导致整件背心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松松垮垮地挂在晾衣绳的一边,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林枫停的脸瞬间涨红了,手忙脚乱地赶紧把裤子和背心都取下来,试图重新整理。尴尬和窘迫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没事吧?”巴彦那狐疑地看着他,“从刚才回来就魂不守舍的,真没跟江泊吵架?”
“没、没有!”林枫停慌忙否认,声音因为心虚而拔高了些,手下更加用力地想把那条拧成麻花的裤子抖开,却越急越乱,“我就是……就是在想一道题,对,一道很难的题!”
这个借口拙劣至极,连他自己都不信。
巴彦那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俺懂你”的语气说:“学习也别太拼命了,看把孩子愁的,衣服都不会晾了。”说完,摇摇头回去继续看他的书了。
阳台上只剩下林枫停一个人,他对着那堆被自己弄得一团糟的湿衣服,挫败地叹了口气。
写信……或许真的是个办法?一个笨拙的,可能毫无作用的,但至少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试图与那个未知的“自己”沟通的方式。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洗衣粉清香和潮湿水汽的空气,下定决心般,用力将手中的裤子抖开,重新认真地、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晾好。
然后,他得去找纸和笔。